第四十三章 焰火

    顾晚到颖城的时候，夜已经深了。他被司机被查验证件时的交谈声从浅眠中惊醒，靠在贴了单向膜的车窗上，看着前面拐弯处军用运输车和工程车一辆辆秩序井然地通过城门幽深的洞口。

    门后是熟悉又陌生的景象。这个比他此生到过的所有地方都更远些的城市拥有这片饱经磋磨的土地上有人聚集的地方共同的一些特点，高矮错落的建筑，参差不齐的颜色，或新或旧的招牌，处处揭示着生活留下的喧嚣痕迹。

    但也能看出肉眼可见的不同。那是独属于毗邻前线的军事城镇的特点，比如明显被拓宽的街道，时不时能见到的挂着鲜明旗帜的守卫森严的大门，斑驳墙壁上没来得及填平的弹孔，入夜后家家户户紧闭的门户和穿着整齐的军装、手里拿着枪在街道上巡视的年轻人。

    车队缓缓分流，载着青城一行的车拐过一道弯，就看见前方以白色为主体的宽大建筑上树立着医院的标志——蜿蜒的蛇盘旋缠绕着笔直的杖，据说曾被执掌医疗权柄的神只执在手里。只是神明早已陨落，曾经传颂神话的文明也在大毁灭中失去了踪影，只余下这样零星的图腾被沿用下来，宣示着旧日的痕迹，而人类终究只能自救。

    施瑶带着技术小队以及需要精细保存的设备和材料被引导到医院里，那里已经为此准备好了场地和设备。他们之后会直接住进医院的员工宿舍里，方便之后的工作开展。而顾晚和周游在安顿专业器材这一项上帮不上什么忙，因此被直接带到了医院旁边的招待所里。

    在出发前，秦征向顾晚建议带上了周游。这个被压在心尖上的人身上迫在眉睫的危机逼得喘不过气，又被顾晚用甜美但又无迹可寻的希望牵引着吊在半空中的男人像是被迫出了全部的潜力，在相当短的时间内就获得了秦征的认可，这点连顾晚也感到赞叹。

    于是周游为自己争取到了这个跟顾晚一起出差的机会。秦征留在涪城主持大局，而他将在这次短暂的公出中暂时充当顾晚的助理，鞍前马后，在一切看得见看不见的地方给予顾晚所有必要的协助，争取为自己积攒更多的筹码。

    就像此时，顾晚不开口时他沉默地跟随着，极有眼力地替顾晚处理好所有流程上的琐碎，直到将并不沉重的行李放进顾晚的房间里。周游在门口站得笔直，“帮主，明早需要我叫您吗？”顾晚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沉沉的目光就这么压在他身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周游觉得周围的空气都变得凝滞起来，他维持着笔挺但谦恭的姿态，放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使力扣住裤线。也许是初见时他刚刚功亏一篑，在最绝望狼狈的时候被顾晚以生杀予夺的气势震慑住，他对这个眉目温柔，长得风流俊俏的年轻男人一直有着发自心底的恐惧，却又不得不逼着自己主动接近乃至讨好。

    好在顾晚施予的沉默压力片刻即收，他摇摇头，若无其事地吩咐：“不用，你去休息吧。”周游略松了口气，微微垂下头施了一礼，就回到隔壁他自己的房间里。

    顾晚关上房门。许是在车上补过眠，这会儿已经过了困劲儿，一时间清醒着无所事事，决定先收拾东西洗个热水澡，等放松下来，争取再睡上几个小时。

    第二天还有晨会，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这个项目显然十分受军方重视。即使不直接参与技术细节，林林总总协调调度，也容不得他马虎。

    然而刚从浴室出来，还没来得及擦干头发上的水，忽然听见敲门声。

    想着可能是服务员见他们刚入住给添什么东西，顾晚手上还拿着毛巾，漫不经心走到门口开了门，然后猛地怔住。

    荀展？

    不知道是几乎彻夜无眠的准备后紧接着的旅途劳顿让他过于疲惫，还是刚洗完的热水澡让他过于放松，总之，足足有数秒，他就那么愣在门边，竟然一个反应也没能做出来。

    荀展看见顾晚难得显露出来的呆愣无措的模样，情不自禁勾起唇角，他抬手撑住半开的门板，笑道：“阿晚打算就这么把我堵在门外待一宿吗？”顾晚听了这话忙后撤一步让出位置让荀展进屋，大脑还没回过神来，身体已经下意识行动，半点也没停顿，无比熟练地替荀展脱下了还带着点儿夜间寒气的军装外套挂起来，嘴里真诚地疑惑道：“二爷，您怎么会在这儿呢？”

    所以荀展说的北上，指得就是颖城？而他在不到一天的时间内，被荀绍用一纸奇怪的军令，也送到了颖城？

    这道题给的条件太少，顾晚大脑一片混沌，一时间什么也没想明白，手脚近乎无意识般地行动着，在他反应过来时，已经替荀展倒了杯他洗澡前刚烧好后晾在一边的热水。

    招待所的房间相对简陋，除了床就只有角落里一套桌椅。荀展没回答顾晚，也不讲究，直接在床上坐了，接过水来随意喝了一口就放在一旁。

    顾晚明显刚洗完澡，穿着宽松的睡衣，发稍还沾着晶莹的水珠，皮肤被热水激得微微发红，肩膀上松松搭着条毛巾，眉目间还留着几分愣怔的神色。荀展这会儿就像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只觉得心上人怎么看怎么可爱。

    他一展长臂就把人带到怀里亲了一口，本拟浅尝辄止，可看着顾晚还像没反映过来似的睁着眼迷茫地看着他，唇舌却以截然相反的姿态近乎下意识地热情回应着，到底没忍住，还是放纵自己加深了这个吻。

    一吻结束，两个人气息都有几分起伏。荀展看着顾晚略微失神的眼，在心里转了半晌的话，一时间却忽然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出口。

    他转过眼神，拿起顾晚肩上的毛巾，轻轻替顾晚擦拭起仍湿着的头发。顾晚于是顺从地转过身去方便荀展动作，就听身后的人在这十足温馨地气氛里缓缓开口道，“大哥把你调来颖城，之前我是不知道的。但你不用担心，军医院很看好青城这款新药，如果实验成功，军部不会吝惜嘉赏。你这时候过来担这份差事，只会有好处。”

    顾晚应了声“是”，却暗自蹙起眉头，只觉得还是没法完全想明白这前因后果。荀展却没给他思考的时间，轻描淡写地将后面的话继续抛出来：“这也是为以后做准备。将来咱们迟早要公开的，到时候你站得越高些，也会越安稳些。”

    顾晚的呼吸窒了一下，这是荀展第一次正经跟他提起将来，却用了这样理所当然的口吻。

    荀展感受到人瞬间绷紧的身形，安抚似的拍了拍顾晚的肩膀，郑重地继续道，“阿晚，这只是个开始。我既然认定了你，就会让你在我身边站稳。这个位置或许并不容易，但我希望你能信我。阿晚……”

    “二爷！”顾晚忽然开口截断了荀展嘴里的话，他直觉想回避这个话题，至少现在，他还想不清楚该怎么应对。不顾头发还在荀展手里，他霍然转过身来，却忽然被荀展目光中浓烈而笃定的情绪慑住，心跳陡然乱了一拍，一时间什么也没能说出口。

    也许是他动作太过剧烈，荀展倏地放开手，一时间刚刚被他随意放在旁边的杯盏被带得滚落在地，发出清脆地碎裂声响。

    瓷片飞溅，顾晚像是忽然被惊醒，他逃避似的飞快站起身来，“二爷……我收拾一下。”

    就在这时，房门被轻轻扣响，周游的声音响起：“帮主？”

    荀展皱了皱眉头，顾晚立刻轻声解释道：“是青城的人，可能听见声音了，二爷，我去交代一声？”

    见顾晚迟迟不回应，房门再次被扣响，荀展于是默默点了点头，顾晚松一口气，转身大步走到门边，把房门打开一点，果然是周游出现在门后，“帮主，我听见声音，您……”

    他看着顾晚面无表情的脸，像是忽然看出了什么，声音断在嘴里，倏地垂下目光，后撤半步，整个人肉眼可见的有几分僵硬。他低头道：“属下失礼了，您要是不需要，我就先回去了。”

    顾晚懒得想周游到底脑补了什么，随意地摆摆手示意他可以走了，却在他刚要转身的时候，忽然看清走廊上还有另一个身影。

    那处灯光暗淡，这一个模糊的人影像是融在光影里，隔着数十步的距离，缓慢向着顾晚和周游所在的方向移动着。

    是其他房间的客人？顾晚蹙眉盯着那道移动的人影，直觉忽然响起警报。他蓦地探出头去，周游随即转过身来，似乎也发现了什么异常，刚低声叫了一声“帮主”，来人像是发现了顾晚和周游的警觉，忽然加快速度，在那人抬起手来的瞬间，顾晚一把抓住周游撤回房间里关上房门，嘴里同时低喝一声：“不对劲，周游，保护将军。”

    话音未落，暗夜里传来一声枪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