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离十月一日只有两天。

    这天是正式演出前倒数第二次排练。依然是在翡冷翠酒店。是从第一幕到最后一幕的通排。

    白烨明很紧张，与王子的告别戏他依然没有找对过感觉。方芳虽然一直在鼓励她，但敏感的他还是能从对方脸上捕捉到一点失望和厌倦。

    威廉也陪着他来了好多遍，这位彬彬有礼的外国王子倒是没什么抱怨，只是那千篇一律的表情让白烨明内心很是忐忑不安，也许他心里抱怨过好多次了，只是面子上没表现出来呢。

    在后来的对戏中，王子完全就没把他当情人，全是一副关爱小弟弟的表情。这让白烨明很受伤。受伤的当然不是自己没有魅力，他也不想对男人有魅力。而是自己的演技没有达到对方的水平线，对方对自己无所谓了。

    这天的第一次排练也是直到王子提出分别之前还非常完美，之后白烨明记着方芳让他放大不甘的情绪，于是他便紧紧抓着王子的手，眼神也转为了强烈的愤怒。

    “停停停！不对，你是想把人吃了嘛？”

    一脱戏，白烨明登时怂了下来，对威廉连声道歉，对方依然是一脸淡然。

    方芳也对威廉表示了歉意，并拜托他再来一次。完了狠狠瞪了白烨明一眼：“收一点。”

    再次排到关键地方，白烨明紧张！眼前的威廉给了他个迷人的笑容，却没有像原先排好的那样握住他的手，而是更为亲昵地抱住了他。

    男人身上的香水味扑鼻而来，是让人迷醉的味道。白烨明一瞬脑中被抽空，就听王子在他耳边低声说：“I　love　you.Wait　me.”

    被这浓烈的雄性荷尔蒙刺激得他的心跳像打鼓一样，浑身开始发烫。这是之前的肢体接触都没有带来的感觉！也不知是耳鬓的热气，还是那一句话的锅。

    这一刻他的表情精彩极了！

    虽然不是方芳预设好的戏，但那种震惊，与爱情敲门的感觉正贴合上！

    高高挂起，再重重砸下。

    那才是戏剧！那才是悲剧！

    直到王子放开了白烨明，他还愣愣地看着对方，那失神的感觉、茫然不知所措，就像幸福来得太突然，还没反应过来的样子。

    然而这场戏的关键，不是这里！这是一个起，而更重要的是后面的落！

    王子给了一个因，得看对手怎么结出那个果。

    现场十分安静，所有人都注意到了这里的独特气氛，纷纷侧目看戏。

    这边原先是鲛人想要挽留王子，再与他依依不舍缠绵几分的戏。虽然一直以来被白烨明演成了想要隔壁大哥哥陪他玩耍，不给玩就闹脾气的样子。

    这会他还未从方才的情绪中脱离，王子起身，他伸手去拉，这一拉情意绵绵，似要抓的不是人，而是他的爱情。

    锦布在空中徐徐飘落，在还未触碰到地面时，白烨明一个跨步向前，把布头牢牢握在手心，紧紧按在胸口，似恨不得把它融入心融入肺。

    方芳看得都入了神，本该是喊停的地方，她却忘了喊，戏还没完！

    下一刻，白烨明露出了让在场所有人惊艳的表情！

    他抬起头，眸中的失神尽数化去，被更凌厉的目光代替。他目中一团红光，带着周身的空气灼热起来。那眼神说不清是愤怒还是不甘，但其中写满了不满和欲望，竟是要喷涌而出，如惊涛骇浪！

    这还未完！当所有人都以为他要有更大的动作，或是嘶吼，或是锤地，但他却忽的安静了下来，汹涌的海水转瞬变为一滩死水，热气瞬间被吸尽，钻入骨髓的寒冷。他呆坐在地上，仿佛整个人都被抽空了一般，锦布已经从手中滑落，他面朝向它，目光却没有焦距。虽然没有眼泪，但好像能听到他内心的哭泣。

    方芳依然没有喊停，她在期待，期待还有没有下一个惊喜！

    鲛人呆坐了很久后，终于动了。首先动的是他的唇角，往上牵了牵。没错！他笑了。

    然后，他用手指夹住锦布的一角，往上一撩，松手，那布头就往海平面飞去。他走到了整出戏最开始的那个位置，坐了下来，又开始编织一段新布，依旧面无表情，仿佛所有的情感都从他身体中消失，从未有过。

    方芳知道这是结束了，这情绪和态度也与之后想阻止女主，却又旁观她献出生命和灵魂搭上了。

    这位女导演深深吸了一口气，缓了缓内心的情绪，才慢慢喊了暂停。现场所有的人，包括威廉在内都是如梦初醒。

    方芳的声音都有些哑了，她冲白烨明翘起拇指：“很棒！”

    没戏时一直很沉默的威廉突然大声叫道：“Excellent！Amazing！What　a　charming　boy！”

    白烨明还刚出戏，人虚脱着呢，一下觉得周围人的目光都变了，个个看他如看奇珍异兽一般，突然就慌了。

    “散了散了，下一场！圆圆，带着你男人去E区待机！”方芳提声催促着，看戏的人总算才动了起来。

    威廉的戏份也已经没了，他走到白烨明身边，冲他微笑。

    白烨明的英语一般般，只能听懂简单的单词和句子，句型一复杂或对方语速一快，他就懵了。因此，他与威廉的交流仅限于排戏时的动作和眼神。

    这时，他磕磕巴巴从口中挤出“Thank　you.”一切的开端是威廉的那句话，就像是个开关，把白烨明所有的情绪都打开了。

    其实那一刻他是很懵的，因为他在戏中忘了角色了！这作为一个演员来说是很糟糕的。

    但是导演没喊停。这一刻他的思路飞快，顺着这个情绪往下，不知怎么就想到了昨晚上听的那首歌，周兴宇写的那首歌，虽然不是写给他的，但那年那事那人还是从他的大脑深处被唤醒了。

    伸手那一抓，抓的是逝去那一年的快乐日子。他想把它们紧紧扣在怀里，阻止它们的离开。

    抬眼那一怒，是气某人的不告而别，毫不留情地掐断了那些好日子！如一首激情昂扬的乐曲在最高潮处戛然而止，让听者抓狂。

    之后的平静，是寂寞空虚席卷了全身，好似烟花绽放后的消散、樱花盛开后的凋零，繁华落尽，徒留虚无。

    威廉在和白烨明说着什么，白烨明听不太懂，冲他抱歉地笑笑，连说“Sorry”。

    威廉突然上前拥抱了白烨明，味道还是刚才的味道，但白烨明并没感觉到心跳加速，也没其他更奇怪的反应。

    他抓住了威廉在他耳边说的几个单词。“like”啦，“cute”啦，“charming”啦，好像还有“joke”？

    白烨明这次只是不停地说“Thank　you”，并且不动声色地推了推对方。这外国人表达情感的方式怎么那么直接热烈？说好的高冷王子呢？

    最大的一道坎也过了，白烨明心里顿时轻松了不少。

    威廉之后一直在对戏时撩得他脸红心跳的，让他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欢男人？

    不过这些情绪在戏外荡然无存，总算让他安心不少。

    这天排练快结束时，白烨明接到了白娅的电话，说是为了庆祝他第一份工作顺利结束，让他晚上回他们家吃饭。

    伯母已经退休了，天天在家当家庭主妇，烧得一手好菜。白烨明那些料理手艺都是在独立生活之前伯母手把手教出来的。

    这天他刚一进门就闻到了一阵香喷喷的酱油味，不用看就知道是伯母最拿手的红烧肉了。平时她总叨着那父女俩要控制脂肪，很少做这道菜，可偏偏红烧肉又是她手下一绝，白娅对此没少抱怨过。她还曾经开玩笑地说过“能吃我妈一顿肉，让我绝食一周都行！”今天这顿看来很特别了，白烨明心里暖乎乎的。

    一家四口围坐在方桌边，大伯和伯母关切地问着白烨明的生活近况，缺不缺钱啊，学习如何啊，下个工作有定了吗？

    白烨明于是把鲛人泪的故事给他们说了遍，顺带普及了下浸入式戏剧。两位长辈纷纷表示好奇，商量着国庆找个日子去看。白烨明很遗憾地告诉他们国庆期间的票已经都卖完了。同时暗自庆幸，他可不想被两位长辈看到自己和个男人干嘛干嘛？不认识的人倒没什么，一旦被认识的人看到，还是会觉得尴尬。

    白娅机灵，忙说没事，她会上网预约的，大不了等一个月呗！

    白烨明真心希望该支线只限定一个月上演……

    饭桌上有说有笑，其乐融融，忽的伯母话峰一转：“明明啊，姑娘谈得不错了就带回来看看啊。”

    白烨明正在喝汤，差点一口喷出来！

    白娅在边上帮腔：“都带回家了，还帮人家做爱心早餐了，你可别不承认啊。”

    “……”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好嘛！怪不得那天早上她虽然怀疑却还是什么都没说就走了！原来是误解女票藏在他家！

    啧，怎么说？

    伯母和白娅两面夹击：“前几天听白娅说你们还去老鼠乐园了？玩得开心吗？有没有好好送姑娘回家？”

    “那就是一个学妹，不是什么女朋友，你们别多想！”白烨明急道。

    “不是女朋友就带回家了？”白娅惊叫。

    白烨明表示心塞，但还是试图解释：“那天我家里真没人！姐你想多了！”

    “没人你能起早做饭？还有我记得你喝不了多少酒的吧？那天你身上也没酒气，但屋里的味道很重。另外就是门口很凌乱，明显是给我开门前匆匆收拾过。”

    姐姐，没想到你还有侦探的技能点啊！

    白烨明无言以对，告诉她其实是周兴宇前一天晚上找他喝酒醉了，收留了他一晚上？能信吗？

    等等！有证据！

    他咽了口水，郑重其事地叫了白娅一声：“姐，我这么说你可能会不信，但都是千真万确的事情。其实那天，在我家里的人，是周兴宇。”他注视着白娅的眼睛，一动不动，丝毫没有逃避和闪躲。

    白娅懵了，她知道表弟没骗她，一起长那么大了，白烨明动动手指她就能知道他想干什么，撒谎不撒谎一眼就能看穿。

    然而她还是确认道：“你说真的？”谁让这信息太劲爆了，像做梦一样。

    白烨明很肯定地道：“千真万确！还有个更劲爆的消息，你要听吗？”

    白娅早就没在吃饭了，狐疑地看着白烨明。要是这消息不够劲爆，她就会立马手撕了对方。

    “周兴宇就是少年宫的小宇。”

    白娅果然呆了。

    伯母倒没什么震惊，她只知道周兴宇是白娅的偶像，其他倒没感觉了。这会听白烨明一说，她反倒亲切起来，说道：“是那个孩子啊，很讨人喜欢的。”

    “……”果然大家都记得住他讨人爱，没人记得他是怎么欺负我的。

    大伯还一脸茫然，在记忆的大海中找不到对象。

    伯母给他提醒：“就和我们明明玩得很好的，一直照顾他的那个男孩子，来我们家吃过一次饭的。”

    大伯才有了点反应：“哦，那歌唱得很不错的。”

    白娅抓到了关键词：“爸，你听过他唱歌？”

    大伯说：“你不是也听过？那个帮明明唱歌的！好像唱的同一首歌什么的。”

    白烨明听到这里只想钻到桌子底下去。黑历史能不提嘛！那会他被班上同学欺负，全班推举他在儿童节上台唱歌，明知道他五音不全，明显是想让他出糗。白烨明闷闷不乐，被周兴宇发现了，自告奋勇替他唱！当天就骗老师说白烨明感冒了嗓子不好，他来代唱，但却不是单纯的代唱……

    白烨明到现在都没分清，那家伙到底是在帮他还是耍他。当时他死也不肯上台，说“你上台，我在后面帮你唱”，那模样瞅着就感觉他在打什么馊主意。没办法，有人能替自己唱已经很开心了，他只能答应。于是，十三岁的白烨明达成了人生第一次假唱成就。

    他不知道，底下听他唱歌的同学们气得脸色铁青！全都一副吃瘪了的表情。

    在舞台边上一边配唱一边看着他们丰富的神色变化，周兴宇觉得爽快极了！台上那傻小孩还呆头呆脑，眼睛不知道在往哪里看，要是没自己，他被人卖了讲不定都会乖乖给人数钱！这一刻周兴宇特别满足。

    说回饭桌，白娅一脸被雷击中的表情。

    “……我……”操……想到在父母面前，她还是没有爆出粗口。不过她拉着白烨明的手使劲晃，已经足以表达她此刻的心情了，“你之前说和星星交换了联系方式是真的？”

    白烨明苦笑：“真的啊。”

    “我……你……这……”这姑娘已经语无伦次了。

    伯母淡定地提醒她注意在吃饭。

    “妈你不知道星星有多红！全国上下没人不知道他！简直了！这怎么有这种事！电视剧似的！”下一秒她脸上开了花般傻笑起来。

    白烨明一句话浇了她盆冷水：“放心，女主角不会是你。”

    白娅瞪了他一眼，又贴了上来：“亲爱的弟弟……”

    “别想了，不可能。”如同白娅了解白烨明一样，白娅一摆出那种谄媚的表情，他就知道对方要说什么了。

    白娅噘着嘴：“不就见个面，吃个饭，叙个旧嘛！小气！小时候我还给他买过糖呢！”

    “他有多忙你又不是不知道！”白烨明不想理白娅的胡搅蛮缠，姑娘见了面一定先要签名，再要合照，再晒在微博朋友圈扣扣群，恨不得召告天下，就怕有人不知道。他觉得那不好，私人行为和粉丝行为不该混在一起，周兴宇应该也不喜欢这样。

    大伯和伯母就这个话题岔开去追忆了下当年，饭局便在一片和谐中结束了。

    吃完饭，白娅轻轻坐到白烨明边上，后者正在刷着微博，粉丝数还是停留在三千五上下，想要再进一步的话，看来要蹭个新戏的热度了。他现在已经把这个号当工作号用了。有些太私人的东西他不想也不习惯发在公共平台上。于是每日是例行公事的签到，还有排练的感悟，转转和的相关消息。

    手指下滑，他看到周兴宇发的一条微博，差点没气得把手机屏给捏碎。

    白娅也在看他刷，看到这条时，就说：“这草莓牛奶布丁是NiNi家的吧？”NiNi是离他们小区不远的一家甜品店，东西可爱精致又好吃，深受妹子们的喜爱。那正是那天白烨明给周兴宇买甜品的店。

    配图文字：尼尼家的布丁。

    尼尼……他是故意的嘛？！

    白娅的感觉很敏锐：“那天你们见面了？”

    白烨明点头承认，指指那照片，道：“我买的。”

    “我靠！”大伯去了书房，伯母在厨房收拾，白娅也放开说话了，“你们一直有联系？”

    白烨明想了想，答：“偶尔吧。”

    “你什么时候认出他的？居然瞒我那么久？”

    “就那天演唱会结束，我不是说见到他了吗？”

    “靠靠靠！然后你们就相认了？怎么帮电视剧一样？你怎么不是女生？”

    白烨明一头黑线，心道你台湾偶像剧看多了。

    “七号的签名会你还去吗？”

    经白娅这么一提，白烨明才想起来这档事，上次被迫中止的签名会，时间终于定了，国庆长假的最后一天。这个让所有上班族学生族巴不得永远别来的日子，此刻成了许多迷妹的期待。能合照！偶像亲口说的！

    白烨明看看日子：“不去了，那天下午开始就有演出。”

    “那我一个人去。”

    “姐，别告诉别人。别让他为难。”白烨明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只是想到那晚上一个人偷偷溜过来的那个男人，心被小揪了下。

    他需要一块私人领地，不能因为我而把他唯一的清静也给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