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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床共枕夹着腿睡

    包厢挺大,十来个座位的圆桌容纳九个高中生绰绰有余。陈渡进了包厢,他和林峰是最后进去的,零零散散几个空位,里面人像是商量好了似的,多余的椅子挪到墙角,一张空椅留在男生这边,一张摆在卓婷婷旁边。

    陈渡进门扫了一眼,直接往男生那边过去,拉开椅子坐下了。

    林峰差一步脚,见状血压飙得老高,心里骂了一万句脏话,笑呵呵地坐在卓婷婷旁边,偏头朝陈渡飞过去一眼。

    陈渡低头看手机,问陈佳书晚饭吃了没。

    她没回。可能在休息,也可能已经练舞去了。别人在吃饭玩牌喝奶茶的时候,她在舞蹈室独自流着汗。

    挺多人瞧不起艺体生,但事实上艺体生们往往需要付出比常人多几倍的代价才能站在同样高的平台。

    尖子生也并全都是象牙塔里不食人间烟火的求学朝圣者,教学楼后面的孔子像,白天捧着论语兼济天下掷地有声的是一批人,下午放课后晚上自习完偷摸约会八卦打游戏的说不定也有那些人。人不风流枉少年,一班到十班,高一到高三,处处藏着风流。

    自打陈渡林峰两人入座,卓婷婷气得脑门冒烟,一口烤鱼下去当场辣出眼泪,“辣死我了,什么清华烤鱼,北京人吃得惯这么辣的鱼嘛......”胡乱抓过几张纸巾往脸上一通摁,纸揭下来鼻子没红眼睛红了。

    桌上人打着哈哈玩笑过去,一边尴尬一边觉得这事儿确实不是个事儿,明摆着的单箭头有什么意思呢?就不该搞什么空位这一出,陈渡又从不看人眼色的,最后还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脚。

    陈渡知道自己这时候应该最起码递张纸巾过去,但他做不到,找不到立场去安慰这个喜欢自作主张但又有点可怜的女生。他心里装着陈佳书,单凭这一点,他就没法向其他任何女生示好。

    他现在有点理解陈佳书的心境了,可能对陈佳书而言他就和卓婷婷差不多,知道对方喜欢自己,但是无动于衷,不同的一点是陈佳书心里没别人也没他,所以她可以心安理得地吊着他。

    -

    陈佳书很久没生过病,这天傍晚突然发起烧来。

    可能是镜子太凉,下午那一场性事又凶又猛,流了很多汗,也可能恰逢换季病毒肆行,一场突如其来的发烧直接烧得她卧床不起,胸闷腹恶,晚上那点清粥白菜全吐了,难受得像要死过去。

    陈渡得知她生病,书本一扔火急火燎地过去了,请了一晚自习的假,背她去了医院。陈佳书扎着针管瘫在病床上,两眼恨恨,想骂他没力气骂,恼得干脆偏过头不去看他,任他在一旁小媳妇样赔罪道歉。

    大半瓶点滴下去,陈佳书脸色渐渐好转,脾气也消了大半。陈渡哪儿都没去,靠在病床边,环着她一起看芭蕾舞视频。

    她给他看最经典的,他其实看不出什么来,不是很能欣赏西方人的骨骼身材,但见陈佳书钦慕神往,他便也跟着点头,“好看。”低头轻轻吻在她太阳穴上。没她好看。

    枯燥的晚自习时间到了医院变得格外地快,眨眼到了八点,离晚自习结束还有半小时,司机每天三趟准时接他放学回家,陈佳书推他,“你该走了。”

    “再等一会儿吧。”他抬头看了看桩子上的吊瓶,大的打完了,小的还有大半瓶,估摸着二十分钟差不多能打完,等她打完针,打个出租一起回学校。

    “我今晚干脆住院得了,”陈佳书就势往病床里一滑,晃了晃她兜里的假条,“我请了病假,明天拿着去宿管那核销就行了。”

    “......为什么要住院?”陈渡愣了愣,灵光一闪,“那就一起回家啊。”

    回家?“哪个家?”

    陈渡一愣,“就......咱们家啊。”

    说得没什么底气。陈佳书如要紧事向来不回家,平时上学住校,暑假会报一个包吃住的芭蕾进修班,其实本质和大龄托儿所差不多。

    陈晋南偶尔心血来潮去探望她,陈渡以前坐着他爸的车跟去看过她一次,他从一排整齐瘦削的芭蕾少女中一眼看见陈佳书,穿着练功服,线条窈窕,两条细腿透着白,连着脚背绷立成一条直线,轻盈地转着圈,足尖小跳点地,两腿大跳开合,手臂抬起落下,她从舞步队形后面款款跳转到最前,他看见一张清冷明艳的脸,那一瞬间眼前像被人泼了油彩,画面一下鲜亮起来。

    “不去。”陈佳书想也没想地回绝,“那是你家,不是我家。”

    陈渡无言以对,他不好勉强,便不再说什么了,放了个枕头垫在陈佳书脑袋下,拉上被子给她掖好,拿着手机转身出了病房。

    病房门关上,毛玻璃窗格里的背影逐渐淡化远离,陈佳书收回目光闭上眼睛。

    “......在医院,我今晚就住这里,明天一早直接去学校,明天中午再来接我吧。好的,伯伯早点休息。”

    和司机通话结束不到一分钟,温韵的电话便怒气冲冲打了进来,“好端端的,你去医院做什么?生病了她室友不会帮忙吗?关你什么事!校医呢?”

    “她帮我打饭,送来的时候晕倒了,她室友高三的,全都在周考。傍晚校医已经下班了,只能来医院,医生说甲状腺炎导致心率偏低,需要观察一晚。”陈渡面不改色,来龙去脉编造得天衣无缝。

    他不懂医学,甲状腺炎是怎么个炎法,具体怎么导致的心率低他也不知道,他不知道的,温韵自然更不会知道。

    理由很专业,听起来似乎挺严重,温韵那边顿了顿,仍是不满,“把人送到了不就行了,医院有医生护士看着,你在那里做什么?让司机接你回家,大晚上一个小孩子在外面也不怕不安全!”

    “放她一个女孩子在这里,万一出了什么事传到学校里,我不是更麻烦吗?”他很冷静也很固执,“我同学都看见了,就算为我自己,我也应该留下吧。”

    “医院是个什么鬼地方,你在那里怎么睡?”

    “有陪床的床位,被子枕巾一次性用具都有。”

    温韵沉默,无话可说,她很无奈地叹口气,“小渡,妈妈知道你一直很懂事,既然已经这样,我尊重你的决定,不过仅此一次下不为例,在学校专心读书,少和她来往了。”

    “嗯,我知道了妈,晚安。”陈渡嘴上应着,挂了电话。

    对温韵是绝不能顶撞反驳的,越反驳她越暴跳如雷,结果对谁都没好处,只能顺着,用她的逻辑去说服她。

    陈渡逐渐参透其中规律,只有把所有错误揽在自己身上,把陈佳书摘出去,让自己处于过错且受利的一方才能令温韵共情,这就是她的逻辑,一切只考虑自己的利益脸面。

    他以前从不说谎,说谎话的感觉很不好,但现在他发现了令他感觉更不好的东西。鱼骨头一样卡在胸口梗着。

    吃了这么多年鱼,他突然有点想吐。

    医院无论什么时候人都很多,他看见前面休息区一位带娃的年轻妈妈,怀里的宝宝约莫三四岁大,脑门上贴着幼儿园奖励的小星星,她一手搂着娃一手拿着一本格林童话,小声温柔地读。

    与之相距一条过道的,走廊一侧的长椅上坐着一个面容冷倦的女人,眉头紧锁,低头哗哗刷着手机,孩子在一旁又饿又困,抓着妈妈的衣角嗷嗷叫,她不耐地抬起脸厉声叱责,孩子被吓到,哭得更响了,天崩地裂一般,如此恶性循环。

    整层楼小憩的人都被吵醒,纷纷侧目以示不满。什么脏兮兮的小孩子,这么没有教养。

    然而小孩只是小孩,人生头十八年里,脏不脏,幸福与不幸都不是他们能够选择决定的。

    陈渡穿过哭声刺耳的走廊,到楼下拿完外卖上来,给了那个哭叫的孩子一块三明治和一根棒棒糖,哭声瞬间停了,闹哄哄的走廊总算安静下来。

    他没有在意小孩呆滞愣哑的表情和女人打量怀疑的目光,心想总算耳根清静,提着外卖回到病房。

    水已经挂完了,护士拔了针往她手腕上压了根棉签,一边收拾器械一边交代着病嘱,“大概三五分钟的样子,按到不再出血为止。今晚好好盖被子,最好是发点汗出来,明早起床就没事了啊。”

    “好,谢谢。”

    陈佳书小声应着,陈渡推开门进来,与她视线撞个正着,她的眼神仿佛在说,你怎么还没走。

    “下楼拿了个外卖,顺便买点东西。”

    陈渡把粥打开放在床头柜,还有一个印着便利店logo的透明塑料袋,里面装着牙刷牙膏毛巾一次性内裤之类的日用品。

    住的是寻常三甲医院的普通病房,有个洗手间不错了,医院当然不会提供洗漱用具毛巾拖鞋,即便真有,他也不敢让陈佳书用。

    他又拿出一板健胃消食片,“粥趁热喝,如果喝不下就别喝了,想上厕所叫我一声。”

    “......我是发烧,不是骨折。”

    陈渡笑了笑,拆了一包奶喝,他也没吃晚饭,但是不怎么饿,注意力全放在陈佳书身上了。她烧刚退,身体还虚着,打完吊针的手抬不起来,只能他一勺一勺把粥吹凉了喂到嘴边。

    节气上已入了深秋,夜里气温骤冷,病床配的被子还是薄薄的夏被,陈佳书瘦,体温比平常人低些,也比较怕冷,一床被子根本不够盖的。

    她打了个轻嚏,已经躺下的陈渡立即坐起,把他那床被子搬到陈佳书床上,连带他人也挪进了她的被窝。

    “你干嘛......”他肩膀宽,单人病床本就窄,一上去就占掉大半位置,伸手将人一搂,衬得陈佳书像个缩着的小兔子,她往外推他,“还靠过来,挤死了。”

    “手怎么这么冷?”他把她的手从肩膀上摘下来,握在掌心捂着。右手还好一点,左手刚打进去两瓶药水,冷得像冰块一样。

    又探到她冰凉的脚,“怎么脚也这么冷?”隔着袜子都冻得他小腿一哆嗦。

    “到季节就这样。”手脚冰凉,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这么多年陈佳书早习惯了,她见怪不怪地说。

    陈渡不知道她会这样,不然刚才就该买个热水袋。

    陈佳书脑袋都快挤到床头柜了,腰还被他圈着,她一脚踢到他小腿上,“这样怎么睡?我要掉下去了,叫护士再拿一床被子进来。”

    陈渡侧过身,伸展手臂将陈佳书抱进怀里,脑袋垫在他胳膊上,脚贴在他温热的小腿上,像是把人夹住了似的搂着,“这样行了?脚冰成你那样才睡不着吧,你宿舍有电热毯吗?”

    “宿舍不让用这些发热的大功率。”吹风机都是勉勉强强,女生宿舍才有的特权。

    陈渡哑然,心口发酸,“暖气也没有,那你冬天都怎么过的?”

    “还有热水袋啊,笨。”

    热水袋又能撑多久?陈渡几乎能想象她一到冬天每天半夜里被冻醒的样子,很不是滋味,于是将她抱紧了一点,“可以试试中医泡脚针灸之类的,一定有办法的。”

    “哦,心疼我啊?”陈佳书笑了一下。

    “嗯。”

    “......”陈佳书看着窗外朦胧的夜色,笑意也变得朦胧,疏疏浅浅挂在脸上,低声说,“再说吧。”

    熄了灯,病房内昏昏落落的黑,外面投进来的川流车灯与月色交相辉映,在天花板上投下一片晦暗驳色的浮光掠影。

    陈渡看着天花板,喉结在一抹轻浅的月光里上下踱动,踌躇许久,他问,

    “陈佳书,你以后想考哪所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