熏风告白
喜欢要能美满,是两个人的事情,除非他也喜欢你,否则,你能带给他的,只会是痛苦大于快乐。 喜欢一个人,会希望,他也喜欢你。 …… 龙澈然站在风湘陵毡房之外,脑中全是洛樱英说过的话,一遍一遍,像魔咒般蛊惑着他,甚至让他管不住自己的脚步和动作,直到…… 手抬起,欲碰上软软的绒布门帘,却才触到,便被另一只手从里面掀开。 堇衣素雅,公子如玉,风湘陵抬眸,正对上龙澈然专注中透着点慌乱的眼神,与往常不一样,似乎,更大胆更直接,像是有什么薄薄的迷雾正在缓缓散去,愈发清明,也愈发……让人止不住动容,却又不敢直视。 心猛地一跳,风湘陵借颔首打招呼的动作微微低下头,避开龙澈然视线,“龙哥,这么早,有事么?” “管账的,我……我有话跟你说!”着急出声,龙澈然却不知该怎么往下接。 就那样说出来?会不会太没面子?管账的肯定会嘲笑自己……可是,扭扭捏捏才不是他龙澈然大爷会干的事! 嗯!决定了!就直接说! 不过,风湘陵可不会乖乖在这里等他瞻前顾后考虑那么多。龙澈然有哪里不对劲,他看得出来,而且,这种不对劲,不是他现在所希望。 “龙哥,有什么话以后再说,本魔君先去找苏合长老辞行。”风湘陵疏淡道,眼光只稍稍瞟了眼龙澈然,便径自绕过他向主帐走去。末了,又似想起什么,顿足补了句,“龙哥去看看洛樱英姑娘吧,也代本魔君问候她,等等我们便上路。” 留下龙澈然呆立原地,本来要说的话似被他那态度浇了一盆冷水,从昨晚一直鼓胀到现在的满腔热情几乎要被淋个彻底。 不过是听本大爷说句话,连这个时间也没有吗?龙澈然这才恍惚有所察觉,他好像,完全比不上风湘陵肚子里那堆乱七八糟的事务来得重要。 “可恶——!本大爷才不信邪,你那些藏着掖着的宝贝事情,总有一天,本大爷非得给它翻个底朝天,看你还拿什么装高深莫测!” 狠狠发下豪言,龙澈然几个健步,也朝主帐冲将过去。 刚到得门口,便听见里面传来交谈声,龙澈然神色一滞,竟鬼使神差停在那里,清洌的眼瞳不停变幻着颜色,最后,融成寂寂如墨,深邃黯沉,宛如暴风雨前,西天最幽远的层云翻卷。 主帐内,风湘陵眼神亦算不得平静,“苏合长老,您的意思是……我不能再动用真气?” 苏合轻抚了下胡须,轻叹口气,略带些惋惜道,“确实如此,我祖父是苗疆人,千日黄泉就是那边流传的不解之毒,现在已无人在用,昨日观你面色,我本来还不敢确信,但你自己既然都已知晓了,那便定是它没有错。” “而且,方才替你把脉,我发现,你先前中过毒,但因为千日黄泉的效果,没有表现出来,不过,伤了身子,却是肯定的。” “……”风湘陵手搭在琴弦,微微有些收紧,“那些,我都已经知晓,只是,当功力仅剩一成,就不能再使用内力了么?这……本魔君恐怕,很难做到。” “倒也并非完全不行,”苏合见风湘陵坚持,料想他必是还有要事在身,这后生晚辈本是很叫他欣赏的,不然他也不会把自己祖传的压箱底的医术再拿出来现人,“但要切记,不可太过勉强,否则,功力尽失之后,就算千日未到,你也可能会先……” 最后两个字没来得及说出口,或者说是,没忍心说出口,却在短暂的沉默过后,突兀传来一阵扑啦啦珠串敲击的声响,二人转头望去,竟是龙澈然猛地掀开门帘,带动那上面叮叮咚咚的银质饰物剧烈摇晃,音调杂乱无章,仿佛连同人心,也跟着烦躁起来。 早晨的阳光有些微红,自那高大挺拔的人影背后射进帐内,压迫得风湘陵眼睛有些生疼,匆匆别过头,对苏合客气几句告别之语,他便站起身,状若无事般,对龙澈然微微一笑,“龙哥,你也好了么?那我们就出发吧。” 很好,到现在,你还给本大爷装傻?很好,很好! 龙澈然眼睛里快要喷出火来,偏偏那人还一副如常态度,怎能不把他逼到发狂?几大步上前,伸手大力一扯,龙澈然抓住风湘陵右手手腕,便生生将他拖出帐外。 草原上早起的人们有几个恰好看见这一幕,都纷纷面露惊诧之色,以为这两位广受欢迎的客人要动手,想都没想就要上来劝架。 龙澈然虽在气头上,可到底未完全丧失理智,便一把拦腰捞起风湘陵,施展飞云瞬间消失在众人眼前。 苏合出账时,便只看得见那青白淡紫的影子,化入一片绿地。 **************************************************************** 几乎是用扔的,龙澈然当真被逼急了,竟似一点也不想去管风湘陵死活,直接将他丢在草地上。然而,这也只是赌气做给某人看的,实际,在余光不经意扫过那微蹙的眉峰时,心头还是不可避免地起了丝自责。 强迫自己别过眼,龙澈然刻意冷下声调,“你不是怎么都死不了嘛,还在乎这点小摔小痛?” 风湘陵略略撑起手臂,坐直身子,唇边微微露出一丝苦笑,却并不答话。 龙澈然猛然转过头,居高临下逼近他,“你不是中了毒都可以一声不吭,受了伤还可以活蹦乱跳,甚至大言不惭面不改色地说自己没事吗?” 仍旧无言,但那十指纤长,却已然深深扎进晨露沾湿的泥土,借着青草叶片,掩在其间,只露出莹白手背。 龙澈然几乎想上前把他揪起来狠狠痛揍一番,“怎么?又不说话了?是啊……现在想起来,你说话的时候很讨厌,不说话的时候,却更讨厌!” 身躯一震,风湘陵心头有些发颤。 讨厌……是么? “瑶井那次,洛阳那次,江陵那次……每次都有受伤,每次都有中毒!”龙澈然声音不稳,现在想来,那些深深折磨过他的情景仍旧历历在目。 原来,根本不是风湘陵命大,更绝非侥幸,甚至,那三次,无论哪一次都有可能夺去他的性命,只是,因为那什么千日黄泉,他才能活下来,还能静静地在这里,任由自己发泄怒火,却不肯说出一个字来向他解释。 就是这样,从来都不信任,从来都不重视,从来都不屑他的关心。 “呵呵……”龙澈然忽而轻轻一笑,像是全身力气都被先前那些话抽走一般,颓然跌坐下来,双手抱头,身躯微微蜷缩着,自嘲一般,笑得更加厉害。 肩膀蓦然一丝轻颤,风湘陵极细微地摇了摇头,长发顺着他动作滑落下来,丝缎一般,依依缠在胸前。 “管账的!你够厉害,本大爷算是见识到了,若说这世上还有谁能让本大爷没辙,甚至能让本大爷承认自己笨得可以。 红着脸几乎是飞进客栈,龙澈然也不管周围人如何瞠目结舌,便直接冲回房间,抓到桌上茶壶就往嘴里灌,这一路疾奔又累又渴是个原因,但更多的其实是想浇灭身体里那团莫名跳跃的火焰,以及由此引起的口干舌燥之感。 凉茶下肚,果然觉得舒畅许多,龙澈然心内放松,才刚要满足地搁下茶壶,却突觉脑中那些画面重又一幅幅疾闪而过,让他一口茶差点没咽下去,连连呛咳几声,眼泪都要被逼出来。 然而,最为可疑的,还是那面容上蹭蹭蹭腾起的几大朵红云,若说是被水呛得,那恐怕没人会信。 “奇怪!太奇怪了!本大爷怎么不知道……”下面的话自动消了声,龙澈然虽然迟钝,可他潜意识里似乎也明白,那种事情该是极为隐晦,不能大声说出口的。于是,做贼般瞧了瞧四周,方才趴在桌上,闷头嘀咕。 原来……还可以那样…… 脑中不经意又回想起先前在玉楼看到的那一幕。红鸾香阁,肢体绞缠,香艳之极也刺激之极,直让他过分单纯的脑袋一时没反应过来,差点松手从窗子上摔下去。 结果最后,还是愣在那里傻傻地看了一会儿,却在猛然意识到什么的时候,脸色爆红至足以喷火,一路轻功一路尘,逃命般飞了回来。 或许别人不懂,但龙澈然却分明知道,自己脑中当时蹦出了怎样的画面,比真实所见更加冶艳,更加诱人,只因那位于下方婉转承欢的被他想象成了另一个人。 另一个,堪称绝色,世所无双的男子。 面上又是一红,龙澈然已经明显感到自己身体某处不安分的躁动,虽然不知为何会这样,但仍旧觉得大为心虚,掩饰般爬上床榻,掀开被子蒙头装睡。 可是徒劳无功,那些绮丽的画面犹自徘徊脑海,不仅没有淡去的迹象,反而随着周围越来越窒闷的温度更加生出一种真实的感觉。 仿佛,那美到不可方物的人,此刻就躺在自己身侧一般。 娇姿媚态,柔顺委婉,该完全是与那般静雅出尘、淡然脱俗的神采沾不上边,却又好似,绝佳地糅合在一起,重叠成同一个人。 “管账的……” 下意识将徘徊在唇畔许久的称呼轻唤出口,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方式,此刻响在心间,却又像有哪里不太一样,更深更沉,更痴更迷。 心头微慌,龙澈然猛然弹开被子,双眼略有些空空地望向床帐。 方才,在玉楼撞见的那两个人,脸上神情看起来像是很快乐的样子,他们的身体紧紧相缠,亲密得仿佛没人能分开一般。 那种感觉,就像是某种神圣的仪式,两个本来不同的人,身心都完全融合,似乎就此成为一体。 不由又想起洛樱英说过的话。 “喜欢一个人,是会想他快乐,是会想陪着他,是会想,一直跟他在一起的……但其实,人都有私心,你若是很喜欢谁,更会想完全拥有他,完全将那个人据为己有。” “假仙人,如果你会有那样的感觉,那便是喜欢了。” 龙澈然痴痴地想着,忽而咧嘴一笑。 若说向风湘陵坦白的那一日,他还仅仅只是体会到那些单纯的喜欢,那么此刻,再想起那些话,龙澈然仿佛已能懵懂知晓,有些感觉,好像更深了一层。 喜欢,就会很想拥有他,很想证明他是他的所有。 他喜欢风湘陵,很喜欢,甚至即使是这两个字,也不足以表达心头那种酸涨疼痛,却又温馨快乐的感觉。 在玉楼看见的那两个人,是不是也怀抱这样的感情,才那般亲密相拥? 这样想着,龙澈然顿时心中甜蜜,那些原本被认为是不该存有的想法,此刻,也仿佛被蒙上了一层幸福的迷雾。 傻傻地一咧嘴,龙澈然忽觉脑中略有些昏沉,便就势抱住被他揉成一团乱的衾被迷迷糊糊闭上眼,唇边犹还挂着满足笑意。 鼻端轻触枕棉,某种淡淡的梅花香,柔柔软软浅浮轻漾,很熟悉,是那人身上的味道,冷冽而幽雅,此刻圈入怀中,却是芬芳醉人。 唔……管账的……本大爷先睡一会儿,你回来……要记得叫我…… ****************************************************************** 从上官别苑出来,风湘陵还打算再去探一探碧徽河,却在习惯性瞥向身边的时候,猛然想起半途被自己丢下的龙澈然,到底还是有些不放心。 那家伙会不会又在赌气?还是先回客栈看看他的好…… 想了一想,风湘陵便立刻返了身。 已经是戌时,他本来觉得龙澈然该是在屋顶上,可却并没找见,再到他房门口,抬手轻轻敲了敲门,居然也没人应。 奇怪……不会是真的生气了吧?还是说,好奇心发作,又去什么地方凑热闹了? 无奈地摇摇头,风湘陵眼中微微泛起些温柔笑意——那呆子,居然连青楼都不知是何去处,还真是难为他这一介七尺男儿了。 不过,也许正因为如此,龙澈然才能得以保有那一份赤子之心。毕竟青楼,虽然风尘女子薄命凄凉本应无错,但那些出入其中身份迥异的花客,复杂往来,暗行授受,不能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也比旁的地方更易污染人心。 这也是,他之所以急急避开,不愿龙澈然再行细究的原因,只希望,那好奇心过重的家伙别不肯放弃,又偷偷寻过去才好。 回到自己房中,风湘陵褪了外衫,便觉疲惫之感向他沉沉压了下来,功力已只剩下一成不到,何况,一路过来大伤小伤不断,刚刚潜入上官府,已是颇有些力不从心。 轻轻叹了口气,风湘陵决定,还是稍微休息一下,若是再过一刻,仍不见龙澈然归来,便得去找找看了,否则,也不知他冒冒失失,会不会又惹出来什么麻烦来。 这样想着,风湘陵缓步走到桌边,去端那茶壶,却忽觉手上一轻,原本该满着的壶中居然仅仅只剩了少量一点茶水。 奇怪,这间屋子分明是他一个人在住…… 莫非……龙澈然来过? 脑中立时蹦出这种可能的情形,风湘陵皱眉,心想他或许是来找过自己,还呆了有一阵子……若是那样的话,倒也没什么。 正要稍稍松口气,却在下一刻,风湘陵便被某处传来的细微声响给激起本就时时存在的警觉——是从床榻方向传来的,低沉喘息。 那声音,分外耳熟。 风湘陵于是心下大惊,赶紧上前一把拉开帷帐,映入眼帘的一幕几乎让他完全乱了方寸。 “龙哥?!” 小心抱起风湘陵,即使再刻意想忽略,神弈视线仍是不可避免地落在那大敞的中衣襟口,那些暧昧的红色印记,浓淡不一,从上往下,一直延伸到腰带系着的暗影深处。 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啃噬,时轻时重,却是每一次,都痛得他几乎疯狂,从站在窗外,看到风湘陵睁开双眼的那一刻起,就没停止过的心痛。 手微微颤抖着轻拉下中衣腰带,松松一个结,只一扯,薄薄的绸衣便顺着身体线条如水般柔柔滑落。 入目,即使用满身疮痍来形容,可能都不为过。 先前远远看时,不过是些略显浓重的红痕,可现在,距离如此接近,神弈才骇然发现,并非仅仅如此,那些牙齿咬伤的痕迹,几乎随处可见。 “谁?”门外传来轻微的声响,神弈蓦然冷却的声音仍旧有些发颤。 “……”稍稍迟疑,那人终是轻道,“公子,是我,月貌。”胆怯的少女音调,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连名带姓称呼自己。 神弈眸色一黯,收紧双臂,将怀中人拢在他宽大的衣袖之下。 没听到回答,月貌似乎急了,声音隐隐带了哀求,“公子,我、我……我来给您送热水和、和……伤药。” 视线始终落在风湘陵眉心,那里此刻,光洁如玉。轻叹了口气,神弈终是轻轻一摇头,“进来吧!” 若论错,又何尝不是自己,纵容她太多? 门吱呀一声开启,神弈没有起身,甚至没有偏过头,只是淡淡吩咐,“把热水放下,伤药就不必了,我有。” 杏色罗裙的少女没有吱声,咬着唇站在那里,手指绞紧,定定地望住神弈背影,大眼睛里满是倔强和委屈,但却没有一丝水汽。 摇了摇头,神弈又道,“不是不信你,月儿,这伤药,是我一直带在身上的。” 低下头,一手轻柔地揽住风湘陵,一手从腰间取出一只药瓶,质地纯正的白瓷,墨色梅瓣印花,跟了他许多年,摸上去,与肌肤相合,密不可分,是时常摩挲的结果。 眼底柔柔漾起些温暖和宠溺,神弈轻轻开口,“他总是不会照顾自己,时常受了伤也不知道对人说,这药,一直都是他在用的。” 月貌呆在原地,神色怔忪。 似是叹息,又似是缅怀,神弈深深凝住风湘陵,温柔一笑,“时隔今日,整整八百二十一天,还能有机会让我再替你用一次,我为你配的药,真好,真好……” 身后,门不知何时已被轻轻带上。满室氤氲的水雾开始缓缓散开,朦胧了不知是谁的眼。 神弈温柔地抱起风湘陵,那人秀雅的眉毛轻轻颤了一下,但眼睛仍旧紧紧闭着没有睁开,神弈忽而微微一笑,他想起,他们以前,第一次缠绵过后,他抱风湘陵净身时,他也是这个表情,只不过,那时的他,是在假寐,颊边两朵羞涩红云,轻咬的唇瓣是淡淡的水粉色,那时的他,让自己忍不住心神荡漾,胸腔内漫溢的,都是甜蜜温存过后,最真实的幸福。 而现在呢? 雾气蒸上眼帘,沾湿了睫毛,神弈探手试了下水温,方才缓慢地将风湘陵放入热水里,似是感觉舒服,神弈听见那微张的苍白唇间,浅浅逸出一丝吟哦。 一手轻轻抚过水下柔润的肌理,神弈在另一手上祭起两分真气,缓慢地开始顺着经络游移,即使经年日久,仍旧十分熟悉的轨迹和力度,他清楚地记得,用怎样的方式能让风湘陵觉得舒服,能使他更快地从疲累中恢复过来。 这让他牵肠挂肚的人,总喜欢陷在忙碌中,为身边所有人奔波,不断逼迫自己成长。而今,依旧没变啊…… 轻轻叹了口气,神弈将风湘陵抱出木桶,张开一块干净的大毛巾裹住他身子,因为有伤的关系,不能泡很久。 将人放在床上的时候,神弈忽觉袖口一沉,竟是风湘陵无意识间伸手拉住了,宠溺一笑,神弈没有试图松开。 梦里,缺少安全感的时候,风湘陵就会这样,拉他的衣袖,这是他的习惯,神弈始终记得,他甚至还记得,大约过多久,他便会主动松手。 果然,在神弈含笑的注视下,只稍稍一会儿,风湘陵便松开了他,像是坠入了更深的睡梦。 取出伤药,神弈开始小心地一处处点上轻揉,风湘陵没有醒转,神弈当然知道,他其实是昏过去了,若处理不好,会发烧,而且,身上还会留下疤痕。 一时间,神弈忽然有些感谢自己有过的那些“经验”,至少不会让他像毛头小子似的,在这种时候手忙脚乱,不知如何应付。 至少,还可以让他,留下来照顾他,心安理得。 但是,心底里,真的就能这样,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甚至,还幻想着,这是他们共度的那些夜晚之后,他,仍旧可以亲昵地唤他—— 我的……湘儿? 手一点点下移,神弈轻颤的动作越来越不稳,那些狰狞的印记,那些娇艳的色泽,宛如大朵大朵的罂粟花,绽放在白净无瑕的身体上,冉冉散发出甜美气息,那是种妖精般致命的诱惑,足以让任何一个男人为之发狂。 但神弈,只感觉到,深深的绝望,深深的,仿佛淹没过头顶,喘不过气来的,绝望。 无法再逃避,无法再忽视,那个时候,看到风湘陵那样躺在别人身边,他甚至已经觉得,若能在前一刻就死去,那该是上天最仁慈的恩赐。 可惜,上天从来都不仁慈,从来都只有残忍,否则,怎么会才给他那样短暂的恩爱,就生生造就一段别离?怎么会既已别离,却不许他忘记,堪堪思念,摧心蚀骨?又怎么会,在重逢时刻,让他亲眼目睹,这样残忍的一幕? 好残忍…… 神弈俯下身,轻柔的吻烙在风湘陵优美的左侧锁骨,这是他以前,最喜欢亲吻的位置,“湘儿,告诉我,现在的你,已经不是一个好强的人,好不好?” “告诉我,你也是可以被逼迫的,不再是以前那个,无论谁逼你做任何不愿的事,都不会妥协的人,好不好?” “告诉我,你不是自愿的,是他强迫你的……好不好?” 痛苦的声音,深沉的哀求,神弈忍不住自己都嘲笑起自己来,不知何时,竟已能自欺欺人到这种地步? 是呵……这两年多来,有哪一日,他不是在自欺欺人? 欺骗自己,风湘陵是因为特殊的原因不肯回来自己身边;欺骗自己,只要找到救他性命的办法,他便有找回他的理由;欺骗自己,他的湘儿,永远都会是他的湘儿,因为他说过的,他只属于自己…… 甚至连现在,他都还在欺骗自己,风湘陵是被强迫的!想想都觉得可笑,不是么?骄傲如他,高洁如他,智谋如他,若不是自愿,又有谁能逼迫他做这种事情—— 这种,肌肤相亲,只有最最亲密的人才可以做的事情,他,却跟另外一个男人做了,这意味着什么?不是很明显么? 更枉论,他甚至还在武玄瑕妤面前袒护那个人,就算伤成这样,也仍旧不肯让他们动他一丝一毫…… 苦涩一笑,抬眼,锁骨处新添的一朵朦胧樱色,有些无力,有些飘渺,淹没在周围大片大片的红艳吻痕里,简直像在嘲笑,他最后的挽留。 神弈,你若是个傻瓜,该有多好啊!那样,就可以不用努力装傻还仍能看透这些事,看透那个瞬间抽空灵魂的事实—— 风湘陵,再也不是,他的湘儿了…… 再也,不是了! 深夜的玉楼,仍旧灯火通明,欢声笑语。红罗豰绉纱帐,在风中轻曳,兰芷茵雕栏,妖娆多姿。 楼内大厅中央,一位身罩轻纱,香肩半露的大胆舞姬,正在跳着热情妩媚的胡旋舞,手腕脚踝亮银的环饰相击音脆,腰间大红的流苏奔放飞扬。台下的客人姑娘们你斟我酌,旁若无人打情骂俏。 只是,这一切,在一身劲装的武玄推门而入时,便戛然而止。眼尖的老鸨一见有人来,立时嗲笑着迎了上去,满身珠玉金银让那本就不轻的身量愈显累赘,武玄闻着一阵阵刺鼻的香粉味道,隐在长长刘海下的浓眉深拧。 “啊呀!这位爷可是生面孔,第一次来咱玉楼?要什么样的姑娘,妈妈我包您满意!”老鸨说罢朝一干姑娘们暧昧地眨了眨眼睛。 以往来玉楼的,多是富家公子哥儿或者市井地痞,像这般高大健壮还长相不俗,一眼看去就觉十分可靠的男子汉,可是头一回瞧见,楼内姑娘立时炸开了花,都满心雀跃地等着客人发话。 “先前有位紫姓的公子来这里要过一位姑娘,她现人在何处?”武玄开门见山地问,他虽然知晓青楼是做什么营生,但到底从未进过,只觉如芒刺在背,只想快快离开。 众姑娘立时一阵唏嘘,今日这是撞了什么邪了?先前那位神仙般钟灵毓秀的人物和这位男子气概十足的大爷都要同一个姑娘? 受不了左右指指点点,武玄声音微怒,“我需要她跟我走一趟,放心,一晚就回。” 周围又是一阵娇笑,一晚,当然是一晚,不然这位看来就血气方刚的大爷一晚还不够么? 脊背发凉,武玄只觉莫名其妙,冷起脸来扫视一下四周,果然,立时就鸦雀无声,但只一会儿,尖叫声便此起彼伏,甚至比开始还要吵闹。 武玄本就心情极差,现在还遇到这种奇也怪哉的事情,登时耐性全无,看了眼面有难色的老鸨,解下腰间的钱袋就直接扔了过去。 掂一掂重量,挺沉,老鸨顿时眉开眼笑,可转念想了想,又觉不妥,“这位爷,实话告诉您吧,不是钱的问题,而是……总之呀,您看您能不能点别的姑娘,我这儿……” 声音乍停,老鸨颤巍巍地看着武玄动了动手腕,腰间两把青色佩剑寒光骤显,戾气逼人,“大……大爷,您息怒、息怒……实在不是我不让,而是这位姑娘,我、我……做不了主啊!” “妈妈,发生什么事了?”温柔的女声响起,老鸨立时如遇救星,掏出绣帕擦了擦脸上冷汗,“我的好容儿啊,你可算来了,这位爷指名要绣娘,你看这……” 女子微微一笑,袅袅几步趋至武玄面前,低垂着头,有礼道,“这位客人,贱妾花容,是玉楼的主事,我们这里有规矩,一位姑娘一天只接一客,先前未有说明,还请见谅。” 一句说完,却没听到回答,花容略感疑惑,稍稍抬眼。 “桂……馨?”不确定地轻唤一声,武玄盯住花容半低的脸庞,右眉末梢一点黑痣,与记忆里的位置一样。 而花容在听到这个名字的同时,亦是惊讶地抬起头,四目相对,那俊朗的轮廓,染了风霜磨了棱角,却仍旧熟悉到让人心动。 “鹰……鹰大哥……”花容声音轻颤,情不自禁唤出那熟悉的称谓,却是话音甫落,便散入绮罗…… 她没忘记,这是哪里。 玉楼,玉楼。 玉人一臂千人枕,岂肯青丝换白头? 此时此地,此情此景,故人相逢,她已沦为为风尘女,而他呢?在这样的夜里前来,莫非还真是那风尘客不成? 不,她的鹰大哥不会是那样的人。 “桂馨,你、你怎么会在这种地方?那年村子遭难后,你遇到什么事了?”武玄注视着眼前淡施妆华的女子,印象中那个清纯可爱的小女孩,和她怎么也无法重叠起来,可偏偏,都生了张一模一样的脸孔。 “那些事,不提也罢,桂馨现在……过得很好。”冷淡客套的答复,让武玄原本因重逢而热忱的心瞬间跌落谷底……他怎能忘了,二人最后一次见面,最后一次谈话,是怎样的情景? 他不过是个,只会带来灾难的人而已。 “桂……花容姑娘,我这次来,是想要你们口中那位‘绣娘’跟我走一趟,这是先前那位紫衣公子的意思,我是他的属下,奉命行事。” 想了一想,武玄又道,“这应该,不违背你们‘一天只接一客’的规矩吧。” 花容显然有些吃惊,“他要绣娘回去,为什么?”刚问完,猛然便意识到自己反应有些过度,忙笑道,“若是先前那位公子的意思,花容也只好遵从了,妈妈,去带绣娘下来。” 老鸨一听,连连应声,转身就上楼去招呼。 花容立在原地,武玄亦没再说话,众姑娘客人们虽然好奇,也都察觉气氛尴尬,纷纷一边开始热热闹闹,一边仍朝这里频频张望。 终究还是放心不下,武玄忍不住先开口了,“桂馨,你如果有困难,可以告诉我,毕竟相识一场,我会帮你,不必要……” 花容涩然一笑,摇了摇头,“还谈这些干什么,我说了,我过得很好,倒是鹰大哥你,你……” 想问他是否已有家室,可却发现,这种话,现在问来,似乎很有些自取难堪。 但武玄却仿佛懂了她的意思,眼神微微发亮,他道,“没有,桂馨,我并未成亲,但是……我现在,已经有了立誓要保护一生的人。” 花容身子一颤,隐隐约约,她好像可以猜到,能让武玄露出这种神情的人,是谁。 因为,武玄此刻的这种神情,是她所熟悉……再熟悉不过。 “容儿,绣娘来了。”老鸨急急下了楼,身后跟着个女子,低垂着头,似乎有些不甘不愿。 花容微微一颔首,对武玄道,“鹰大哥,这便是你家公子要找的人,带她走吧。” 武玄眸光微闪,欲言又止,却在看见花容别过眼时,终究略略一拱手,便转身与绣娘离开,行至门口,花容突然开口唤住他,“鹰大哥,请稍等!” 闻声回头,武玄正见花容匆匆奔出大厅,从一道门后绕了出去。不过一会儿工夫,那水红的纤秀身影重又小跑着出来,气喘吁吁,手里正沉沉拎着一个大鸟笼。 “青锋!” 神色惊喜,武玄忙迎上去,那笼子里的,利喙滑羽,麟爪深目,不正是他失讯已久的得力战将? 笼中猛隼听见主人唤它,立时来了精神,在笼子里猛地扑腾双翅,力道大得花容抓不住,笼子脱手,正好将小门滑开,青锋一声欢鸣,终于重获自由。 厅内众人都满脸惊奇地看着这展翅足有五尺之长的猛禽,莹亮的羽毛在光照下发出深蓝色的华彩,宛如天降神鸟。 回旋几圈,总算舒展开后,青锋才一敛翅,停上主人肩膀。 一手轻抚爱鸟羽毛,武玄疑惑,“桂馨,青锋为何会在你这里?我已经找了它许久了。” 花容无奈一笑,“说出来不怕鹰大哥怪罪,我有个义妹,生性好玩,一日撞见这鸟儿,甚为喜欢,就抓来了。” 武玄奇道,“咦?居然能捉到青锋,功夫还真是不错!” 花容掩唇,忍不住摇摇头,“鹰大哥说笑了,她那鬼精灵,也就会三脚猫的功夫罢了,上不得台面的。” 武玄见花容笑得开心,神情间也添了分温柔,“那桂馨是怎么知道,这青锋是我的?” 花容闻言先是一愕,随即轻轻叹了口气,“我本也不知道的,只是刚刚突然想起……因为我记得,鹰大哥一直都喜欢这种鸟儿,而且,不知道为什么,第一次看见它,那双眼睛,就让我不由自主……想起你。” 微微一笑,花容凝视武玄,“没想到,居然猜对了……鹰大哥,这‘青锋’,真的很适合你。” 忠诚,坚定。 可以永远为着一个信念,展翅长天;也可以瞬间为着一份执着,斩断双翼。 鹰大哥,这样的你,桂馨是不是,已经错过? ************************************************************************** 一路回到客栈,武玄不知为何,脑中不停回放的,都是最后,花容对他露出的那个微笑……美丽,哀婉,浮起些,似是难以言说的悲伤。 心头略略升起些苦涩,那些稚嫩的年华与情感,原是陈酿在心底的,如今遇见,才发现,不过是个遗憾,错失了,亦无法追回。 蓦然回首,除了丝丝的感伤,剩下的记忆总算纯美而甘甜。苦涩,原来早已淡去,在时间的尘埃里。 这样,或许也好吧!这世间,他的第一线光明,从来都只是,那个人带给他的,除了他,从来没有人,说过,会真正喜欢他的话。不管能不能拥有,只要每次想到,都无比幸福的话,那句童真的—— 武玄哥哥,你的眼睛很好看哦,真的,很好看! 回忆间,已经伸手推开门,猛然看到眼前站着的人影,武玄唇边温柔的笑意瞬间凝固,按在腰间佩剑的手蓦地收紧。 龙澈然床前,那个纯白的身影—— 神弈?! 眸色微沉,武玄示意绣娘先在外等候,自己先一步踏进屋内,神弈却似完全没察觉有人靠近,仍旧默然静立。 直至走到床边,武玄才骇然看到,神弈手中的三尺寒光,正直直指向龙澈然喉头,虽已凝在寸许,在那刃上贯注的真气,已将那处地方带出一道浅浅血色。 心下情绪顿时如风云际幻,但武玄却神色未变,只冷冷道,“你若现在杀了他,只会让主上更恨你而已。” 仍是死寂般的沉默,武玄决定不去理他,直接叫人进来,却是刚一转身,便听后面传来一声幽幽轻叹,“湘儿他……有多恨我?” 握紧了拳头,武玄径自迈开步子。 身后突起一阵罡风,偏头,那人竟已至门外,武玄略略紧张地看了眼仍在安睡的龙澈然,才稍稍放心,也赶紧跟了出去。 外边绣娘见他出来,似乎也很清楚自己该干什么,直接就进了房间,关上房门。 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人,相对而立,夜风微寒,鼓起衣袂大氅,气氛压抑,像有什么东西,一触即发。 “你究竟想干什么?”武玄冷声低问。 神弈笑笑,神色平静,“我知道,你一直很讨厌我,因为湘儿。” 神色一滞,武玄掩饰住瞬间的不自然,“是,我讨厌你,因为你对主上背信弃义,辜负他,害他难过,你,不配他!” “呵……是吗?”神弈似不介意他的话,反而笑问,“那……龙澈然呢?他配么?” 武玄轻哼一声,“他与你,不过是一条道上的人,你说,配不配?” 轻轻摇了摇头,神弈突然收回目光,不再看他,而是微微仰起头,看向天空,没有一颗星,只有孤月,寂寂的亮,亮透人心。 “武玄,他是不是跟你一样,恨不得杀了我?” “不错!”武玄冷道,“主上此次重出江湖,就是为了能亲手刃你,还有流影门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伪君子!” 惨然一笑,神弈轻叹,“何必这么麻烦?他要我的人头,随时都可以来取,能奉给他,我甘之如饴。” “少说这些好听的!主上是什么人,他要的,是和你们光明正大的较量,惺惺作态,只是你们惯用的那一套而已!” “原来如此……”神弈忽而释然笑了,“那,我会等他……” 武玄冷眼看着那白衣的人影轻轻一转身,然后又蓦地顿住,“还有一事,请你转告他,我探得千华山有位神秘人物,听周围百姓的描述,似是璇霓。” 眼神一亮,武玄仍旧有些不信,“我如何知你所言虚实?” “……湘儿,会自己判断,至少,我相信他,这就够了,至于,他是否信我,我们谁也不知道。” 湘儿,我等你,千日期满,你若能活,我便将命给你。 你若再无音讯,我便陪你,同入黄泉! 仿佛做了很长很长的一个梦,梦里,好像这辈子都过完了,醒来,居然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真的,也算死过一回了吧? 睁着眼,风湘陵略有些怔怔地躺在床上,不想动,全身每一处地方都在叫嚣着放弃,可仍旧,不得不动。 艰难地撑起身子,长发顺着肩颈滑落,带着些水洗过后的润泽,风湘陵微微一愣,视线落在床头枕边,白底蓝花的小瓷瓶上。 拉开衣襟,那些暗红的印记,虽然仍旧触目惊心,但却明显比昨夜要好了许多,甚至连那处隐秘之所,都似被人清理过再上了专门的伤药,现下,虽然仍旧疼得厉害,但已不至于影响动作了。 以手执起枕边小瓶,攥在手里细细摩挲,风湘陵眸色微黯。他已经想起来了,晕倒前恍惚所见的那个熟悉身影。 依稀如雪的纯白,闭上眼似乎还能想起来那模糊的轮廓。 不由地捏紧手中物事,风湘陵微微皱眉,只消一用力,那无辜的小瓶子就会在自己手中化为霰粉,汇入尘埃。 却不知为何,仍旧没有真的那样做。 站起身,风湘陵将小瓶收入袖里,披上外袍,缓步踱至窗边,伸手推开,却忽觉眼前一暗,竟有一个巨大的黑影猛然闯入视线。 “青锋!”风湘陵惊唤。 那猛隼扑腾几下翅膀,微微低头,勾翘的利喙顺着自己颈上羽毛。着它此刻双翅微展的动作,风湘陵看清,那右足上 ,蓝线系着的白布条。 伸手取下来,风湘陵展开,仔细看那上面写着的一行小字,忽而,唇角微勾,心下猜测已被证实——神弈,确实来过。 千华梦地,绯花修罗? 看来,他的下一个目标,已经有了着落。 ************************************************************************** 窗外的阳光大照进来,阮烟罗熠熠闪烁,像点点星子,映着帐内熟睡的人,如弯月的唇,舒展的眉,没有一处,不散发着纯然的幸福与满足。 蓦然翻个身,龙澈然伸臂一揽,掌下的肌肤滑腻温存,不由自主偎靠过去,鼻端隐隐约约的甜香,似是春桃,很浓郁的味道。 仿佛还在梦里,龙澈然蹭着嗅了嗅。还不错,挺好闻,以他的经验看,是个美人,应该还是那种妩媚型的…… 也很好啦,不过他还是最喜欢…… 等等!不对! 猛然睁开双眼,龙澈然宛如触电般迅速放开手,不由自主向后仰倒,整个人都几乎跌下床去。 “你……”脸色惨白,龙澈然死死盯住身边幽幽转醒的女子,满脸的不可置信,“你……你是谁?不、不对……我明明记得……昨夜是……” 绣娘揉揉惺忪的睡眼,见龙澈然盯着自己看,立时面色绯红,拉起被单遮住光裸的身体,“爷可真是精神,昨晚那样神武,把奴家折腾到不行,今早又这般瞧着人家,莫不是……还想要?” 脑内一片轰鸣,龙澈然好不容易才抓住自己的声音,“你说我……昨晚……?不对!我那时候很不正常,可我分明……分明……赶你走了啊!” 绣娘眼儿轻挑,半嗔半怨,偎进龙澈然早已僵硬的胸膛,“呵呵……爷还说呢,一开始死撑着不要,后来却那般缠住人家不放……果然还是男人呐,实话实说,奴家又不会取笑,况且,奴家本就是做这个营生的……” “我……”龙澈然咬紧牙关,面上血色尽失,惨淡得骇人。 我会负责。 这句话,就梗在喉间,却怎么也说不出口。自己还不至于这么傻,亲身经历过,怎么也该知道了,昨夜那般,或许就叫做,玷污了人家姑娘的清白,若是有担当的男子汉,是必须负起责任的。 可……可就这么一句话,为什么会这么困难? 绣娘见龙澈然一脸灰败,本是俊朗的五官此刻都沮丧到让人有些不忍,到底算风月场上打混已久的人,昨夜睡梦里,那一声声“管账的”,想必是他的心上人吧。 摇了摇头,绣娘兀自穿好衣衫,就要下床,却被龙澈然抓住手腕。 回头,那人正别开眼,直直盯着床面,凌乱,绮靡,那些艳红的、连她看了都觉得心惊不已的颜色,一些露在外面,一些被掩在衾被之下,仿佛在嘲笑,他那不堪一击的忍耐力,宣告破灭时是怎样可憎的一面。 “姑娘放心,我会……负责的。” 听不清情绪的声音,在此刻传来。说完,那有力的大手却是缓缓地,缓缓地,垂下,无力地垂在床沿,泄露了他此刻真实的心境。 说是可以不理世俗,但他终究,无法抛弃该有的责任心。 闻得此言,绣娘惊讶地睁大眼,半晌,方才轻轻一摇头,“公子言重了,实不相瞒,绣娘本是玉楼妓子,昨日一夜,亦是有人买下绣娘送到公子这里的,所以,算钱货两清,公子无需有任何负担。” 龙澈然怔住,木然转过头,眼底清清楚楚写满震惊。 绣娘微微一福身,“绣娘不过一介风尘,所以,公子的疑惑,奴家解答不了,现在,事情了结,我也该回去了。” 龙澈然定定地看她走向门边,忽而开口,“玉楼,就是像姑娘这般,做这种……交易的地方?” 苦涩一笑,绣娘点头。 仿似听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般,龙澈然闻言突然呵呵笑了,“也就是说,二人之间,那样亲密的事,是可以拿金钱来交换的?” 身子微僵,绣娘听出来,他话语里深深的自嘲,联想到昨夜梦里,那一声声“管账的”、“风湘陵”,她忽而有些懂了。 “公子,并不是这样的,那种事情,本该真心相爱的两个人才可为之,但世间事就是如此,生计所迫,有人需要,便是你情我愿的交易,但其实真正的,就如公子现在心中所想……” 握紧拳头,床沿紫檀木咯吱作响,龙澈然低头,看不清神情,但那剧烈颤抖的肩膀和脊背,承载的,却都是无法言说的深切情感。 叹了口气,绣娘步出房间,然后,轻轻带上门。 房中,一片宁静,只留下龙澈然一个人。 管账的……为什么不是你? 我明明记得,昨晚,我抱着的人,让我彻底失控的人,分明就是你啊! 可又是为什么,醒来,却变成了这样……连她都说,那种事情,本该是真心相爱的两个人才可为之……可我居然……居然! 龙澈然!你不是人!你该死!你为什么没有忍住!你这混蛋!为什么跟别人……为什么可以这么糊涂,糊涂到把别人当作风湘陵!谁也无法取代,他唯一喜欢的人,或者……应该按她的话说……那个字,爱……初次听来,就仿佛一直藏在心底的字。 风湘陵,是他爱的人呵! 真傻……龙澈然,你真傻,居然直到现在才彻底明白自己的心,却已铸成如此滔天大错……他会怎么看你? 连这种事都忍不住,他会怎么看你啊! 把别人当他,做出那样难以饶恕的事情,龙澈然,你可真是活该,活该被他讨厌! 活该…… …… 龙哥,对不起,我不喜欢你。 龙哥,我当你,是朋友。 ……是朋友? 那现在,是不是,连朋友都没得做了? 痛苦地抱着头,龙澈然恍惚觉得,有种天塌地陷的感觉,这一刻,从没恨过任何人的他,第一次,恨起了自己。 ************************************************************************* 门外院中,堇色的人影蓦然驻足,微微转身,偏头,看向另一侧,那紧闭的门扉。 风吹起衣袂,已经添了些,不同于春日的燥热感觉,连带着心头淡淡的浮动,是以往从未有过的,不决。 已经,是夏天了呵…… 淡淡一笑,风湘陵收回目光,向客栈外走去,再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