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6 （3）独角兽的自说自话
18. 天气终于转凉了。 我换上长袖，卷起竹席，用吸尘器打扫了一遍房间，在角落放上新的樟脑丸，然后在木地板铺上床垫和薄毛毯。 男人给我发来了信息，说他今天收到包裹了。由于网剧提前开机，他要留在拍摄地负责管理现场的道具，所以抽不出时间来收货，只好叫我把制作好的器皿给他寄过去。我问他，你不来验货，万一我最后的成品质量不过关怎么办。他说，我信得过你。虽然这句话让我很开心，但是我早早买了柿饼，本来想等他来了请他吃，现在只能自己吃。不过，我卤了一碟鸡翅尖，还泡了一壶茶，坐在池塘边，看着我的鱼和我的花，配着柿饼一起吃，就算只有一个人，也挺有滋味的。 我的菊花终于发芽了！上个月，我去花鸟市场买了一个带排水孔的花盆，给它换了泥土，施了点有机肥，搬到室内，它便开始簇簇地冒青，不到二十天，就长成一片了。出苗后，我重新将小菊花搬回池塘边，让它们接受充足的光照。等它们再长大一点，我还得将一部分植株移植出来，种到另外一个花盆里，以免单个盆里的枝叶过于密集，影响后期的生长。 十一月，淡黄色的小花苞便长出来了。立冬到了，天气也稍稍冷了起来。我早上起床给小菊花浇水，偶尔会看见叶子上结了一层淡淡的霜。虽说菊花耐寒，但我还是很担心它们熬不过清晨和晚上的低温，于是又把它搬回了室内，放到我的案几前，天天瞅着。到了中午，才把它们挪到门口的光照处，让它们晒晒太阳。 忙完了订单和院子里的事情，我才着手开始修改我的作品。第二版名画系列的反响很不错。我便趁火打铁开了预售，没想到竟惹来了祸事。网上有个莫名其妙的人居然说我戴珍珠耳环的猫猫抄袭她的二创，真是气得我鼻子都歪了。拜托，戴珍珠耳环的少女在网上本来就很火，相关的二创也很多，撞几个元素根本不奇怪，奇怪的是那些第一时间就转发起哄的人，也不知道是不是那人雇的水军，毕竟明眼人应该都能看出他是在借我的流量碰瓷。但是一想到网上见风是雨的墙头草也不少，便十分怀疑有些人是不是真的很没脑子。和这样的人吵架都会觉得自己掉价，可是不搭理他，他又很是能造谣。害怕拖的时间长了，我的作品在搜索里会和抄袭这个词条关联起来，我只好快速做了澄清的图文还拍了制作过程的视频发到网上，顺便将那人骂了一顿。可是他特别胡搅蛮缠，硬是不给我道歉，有些人也真信了他的卖惨。真他妈的憋屈。这件事愣是把我气得半个月都没睡好。 转眼就到了大雪。 菊花开了又谢了，葱受不住寒也黄了，有条刚长大的小小鲤鱼吃撑了，死在了池塘里。好像入冬之后，什么事情都变得不好起来。 我最近不想工作，就坐在屋子里剥花生玩，把壳扔到一个艾草色的碟子里。 男人便是在这个时候，给我发了新的消息。 19. “小熊你好。我看到你的名画系列开预售了哦，可是我前段时间忙着忙着就错过了，我能不能私下向你讨一只羊驼呀？” 我将这两句话翻来覆去地看，看一会就得将手机放下来，在地板上滚来滚去，好像哪哪都麻酥酥的，心脏也鼓胀胀的，仿佛被小蚂蚁咬了似的。 我没想到他居然还惦记着我的作品。而且，我俩快两个月没有联系了，我以为他这一回又来找我做道具的，顺便宣传他的破网剧。怕他误会我一天到晚都盯着手机不干正事，我故意等了十几分钟才给他回复，可以呀。 打出这三个字，心里顿时美滋滋的，忍不住晃了晃脚，又故意隔了一会，才接着问他，你的戏拍完了吗？怎么突然想起这件事来。 他说，上周就拍完了，但这次的拍摄进度真的太赶了，所有人都累垮了，我也歇了好几天。你最近都在做什么呀？一直在忙你的作品吗？ 嗯，还浪费了一点时间和网上的人吵架。 我本来无意和他说这件事，可憋屈了大半个月，我就不由自主将这句话打出来了。发出来后又有点后悔，觉得自己和他还没熟络到可以随便诉苦的程度，可现在就算把这条信息撤回来，他也肯定看到了。扭扭捏捏的，岂不是很尴尬。况且，我也不想被他误会我是个很矫情的人。 哦，是不是那件事，有个人说你抄袭他什么。 我没有！ 我一下子委屈极了，生怕他听信了那些谣言。我连忙打字解释道，就撞了几个元素，可说我是抄袭他的，简直是无稽之谈！你看了我发的设计图和制作视频吗？ 我知道，我都看了。他回复道，那人就是来蹭热度碰瓷的吧，过段时间就会销声匿迹了，你不用太在意的。这种人啊，我们这一行也见得多了，都是些投机取巧之辈，可又常常像牛皮糖一样甩不掉，你生气不过来的。 看他确实相信我，而且曾经也深受其害，我便稍稍安心下来，干脆把一些压箱底的话也一并说了。 可我很不开心，不知道该怎么办。最近老倒霉了，不仅在网上被人泼脏水，而且养的鱼死了，花花草草也枯了，昨晚还在屋子里看到一只黄蜂，吓死我了…… 一说起烦心事来，我便止不住了，唠唠叨叨打了很多字过去。 你确定那是黄蜂吗？他却这样问我。 我回忆了一下，回道，不知道，可就算是蜜蜂也很吓人呀。 可能是你们那边冬天又升温了，有几只从巢里飞出来了。他回了我一串消息，你在院子里别种太多招惹蜂类的植物哦，有树木的话，要经常修剪，别让它们有机会在你的院子里筑巢。泥土也要常常翻一翻，很多虫子都埋在土里的呢。 我没想到我随便抱怨两句，他会给我提那么多建议，一时间觉得很不好意思，还觉得他有点吓人，怎么这么认真呀。等我把他说的话都一一记下了，他又问我，你的花草还有鱼是怎么回事呀？ 我这下不敢乱和他说话了，乖乖道，其实，也没什么的…… 幸好他对我的事情也不是特别感兴趣，聊了一会，他又趁机叨叨他的网剧了，救命啊……我郁闷地剥了一颗花生，忍不住心想，还不如多关心关心我呢。 我便打断道，那你下一部剧什么时候开机呀。 他顿了顿，终于歇停了，回复我道，没有下一部剧了，我要放假。 这句话还挺任性的，和他这人的气质有点格格不入。我看着手机屏幕，忍不住笑了一下。 放假？放几天呀？ 不知道，放到明年再说，这一年实在是太累，太累了。 我以为他接下来就要向我诉苦了，但他居然什么也没说，只突然问我，对了，你现在手头上的单子多不多呀？ 还行吧，都是名画系列的单子，做了一半了，怎么了？ 我在想你什么时候可以发货。 那要等到明年了。不过你想要的话，我也可以提前把羊驼寄给你。 不用了。 他这样回复我，我不是很高兴，又有点讨厌自己刚才故意和他套近乎的姿态，恨不得穿越回几秒钟前，把后面补充的那句话给删掉。 可他又很快给我发了一句，我下周会和朋友去你那边玩玩，可以顺便到你店里取。 我大吃一惊，心脏砰砰跳得很快，来我这边玩？可我这边有什么好玩的呀，乡下地方…… 不是有那座岛吗？ 我一下子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地方了。我难以置信，那座岛离我这儿有十几公里远呢。哪里顺路了，我心想，该不是想来见我不好意思，给自己找借口。 这种腻腻歪歪的感觉有点恶心又有点让人高兴。 十几公里不是很近吗？他却这样回我。 我顿时被噎住了。 说回来，那座岛到底好不好玩呀？他问道，我朋友嚷了好几次想去，可去了不也是看海吗，我觉得不是很有意思。 我没有去过。过了一会，我才回道。 你居然没有去过吗，那你平时都在附近什么地方玩呀？ 我道，我哪儿都不去，我就待在这里。 20. 自上次单方面不欢而散后，我再也没回过他消息，甚至连手机也不想看了，怕看到某句话心里膈应，又开始生闷气，就专心回窑里烧陶了。过了好几天，我才想起上次忘记问他什么时候来了，是不是和他的朋友一起来。一想到到时候又有陌生人的靴子踏进我的世界里，心里便很不舒服，陶瓷也烧不下去了。 我回到屋子，把院子里的草都剪了。之前还想种小番茄来着，秧苗都买了，现在也不想弄了。瞎忙活了一阵子，心里还是焦虑得发慌。我又开始失眠，吃药也没有用，吃多了还难受，一阵阵地犯恶心，只能去厕所里吐。我烧了一壶水，冰箱里还有一点东西，都煮了，就放在锅里，实在撑不住了才爬起来吃一点。手机早就没电了，不想管。不想有人来联系我，不想被人来打扰我。就这么在屋子里耗着耗着，过了一天又一天。直到一周的时间都过去了，想到他肯定来了又走了，我才重新从被窝里爬出来，给手机接上充电线。开机后，看到他的消息和未接来电提醒就闭着眼睛快速把它们划掉。等到把一切烦恼的东西都清除干净了，这才松一口气，然后穿上衣服，戴上头盔，赶紧骑车去便利店买东西。我要饿死了。 因为这段时间脑子抽风，我又有很长时间不开门做生意了。虽说我的中小学生顾客都已经习惯了我时不时暂停营业这种事情了，但是长时间不开门又没在门口张贴个提醒，这还是第一回。好几个学生在门缝里给我塞了字条，问我最近去哪了，店铺是不是准备转让了，怎么这段时间连个人影都不见了，还会不会回来呀。诸如此类的话。 想到一些年纪最大不过十三四岁的小孩子在默默为我担心，心里便有些过意不去。说来也奇怪，我对人的敌意和恶意很敏感，对善意却很迟钝。就算我察觉到了，也会觉得这份友好很沉重，只想默默地推开。我活了二十岁，仍然像只蜗牛。遇到一点刺激，不论好坏，就缩回壳里，却依旧不堪一击。 第二天，我早早就起床了，拉起关了十几天的铁闸门，把货架推出去，打算好好营业。有个小女孩看见我总算从屋子里头出来了，挺高兴的，上学途中专门拐到我的店铺里转了一圈。知道我平时不怎么说话，离开前只对我笑了一笑。 我心里头顿时暖暖的，也不发慌了。傍晚回屋子里，突然来了灵感，便坐在案几前熬了一宿，设计了一套带有浓烈的爱丽丝梦游仙境色彩的童话风陶器器皿，有着立体却怪异的面孔，不规则且有点残缺的捏形，故作涂鸦质感的斑驳上色……好像心底里那些不为人知的小怪物，渴求着光和雨露，却又只能生长在阴暗的森林深处。 画完设计图，重新看了一遍自己的作品，又觉得十分羞耻，不是很想把这套器皿做出来，被别人看见自己心里的这些秘密。纠结了好几天，做完了名画系列的单子，就坐在院子里，将剥好的花生从艾草色的碗碟里一粒粒数出来，又一粒粒数回去。 最后，还是胆小鬼的心理占了上风，我决定将这几张设计图藏到柜子里。然而，当我将一层层的杂物从柜子里搬出来，准备将设计图放进去的时候，我看到了那只银蓝色的油滴盏。 21. 我把油滴盏拿出来，放在案几上看了又看，不知怎地，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 我想起了奶奶。 当初，我被父母送回乡下生活的时候，和她也不亲近。她不怎么管我。不想去上学没关系，不想出房门没关系，不想醒来也没关系。她每天就给我喂点食物，好似我是她养在家里的一只猫。过了一段时间，我才发现她每次拿来给我装食物的器皿，上面的花纹都不一样。渐渐地，我对她明天会送来什么样花纹产生了好奇，渐渐地，对什么时候会迎来重复花纹的那一天有了期待，也便渐渐地，对活下去这件事有了动力。 当她终于在某一天里用了一个我曾经见过的五彩蓝底鱼澡纹的盘子，我第一次主动从房间里走了出来。我穿过一扇扇的门，踏过一块块的砖，走过一层层的阶，在厨房里找到了她。我叫了她一声奶奶。她本是听不见的，可她那时奇妙地回过头来，对我笑了笑。 我想，我曾经也是见过光的，但是因为它来得太突然了，又走得太快了，觉得自己留不住它，便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什么都不知道，只想着躲起来、藏起来、忘记它。 奶奶已经去世了，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找回当时主动走出房门的那一点勇气。 22. 我用塑料泡泡纸把神秘微笑的羊驼打包好，装进棕黑色的礼品盒里，加塞了一张写了道歉语的明信片，然后在盒子外面包上一层圣诞节色的包装纸，最后才放到快递盒里。 虽然我之前给他寄过东西，但当时他是让我直接把道具寄到剧组里的。网剧早就拍完了，那个地址肯定不能用了。我上网查了一下，找到了他的公司，地址和电话都有，便决定把羊驼寄到他的公司里。这样的话，就算他人在外面跟着剧组到处跑，他的同事也会帮忙签收包裹的。我就不用担心快递员会把东西丢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我在网上填好了快递单，等明天快递员上门取件就可以了。也不知道他收到羊驼和明信片的时候，会不会原谅我前段时间的爽约、失联和乱发脾气。我到现在也不敢看他发给我的信息和留言，更别说主动给他回电话、联系他。只能悄悄地寄一点东西，写几句话，希望他不要生气。 我喝了一点酒，比吃药管用多了，哭着哭着就睡着了。早上醒来，眼眶还红红的，幸好没有肿起来，否则得难受一整天。反正戴上头套也没有人能看见，我便不管了。 等快递员上门取了件，我就开始营业了。 其实我不太喜欢坐柜台，穿着玩偶装，什么都做不了，一整天都无所事事。虽然我无所谓时间过得是否充实，但无聊这种情绪很是烦人。所以我常常下午才开始营业，等学生放学回家后，我就关门了。 不过，最近名画系列的单子我都做完了，待在家里也没有事干，想想还是出来营业吧，毕竟人没必要和钱过不去。 由于昨晚一宿没睡，我坐着坐着就打盹了。这个钟点，学生都在上课，街上的车辆很少，周围都很安静。我混混沌沌地梦见了一些东西，无端地觉得不安，隐隐难受起来。 忽然，我听到一些声响，有人进店里了，我便醒过来了。脑子还晕乎乎的。我想用手托一托脑袋，但只能托住我的头套。 那人在店里转了一圈，拿了一个小猪图案的手工马克杯来付钱。我还以为只有小女生才喜欢这种东西。我指了指贴在柜台上的二维码，说：“你直接扫码吧。” 对方好一会没有动静。我纳闷地抬起头来，才看清楚了是他。 我顿时脑子一片空白，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他冷冷道：“我还以为你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