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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渠夫人披袄坐床头,对灯纳一对鞋底儿,看尺寸大小,不是给小儿的。

    她是个喜形都在脸上的女人:“刚才庆堂来找我。”提到渠家老二,很少有这样的宁静,“这孩子也不知打哪儿找的……”

    渠老爷顺她昂起的下巴颏瞟油灯下压的红纸:“批过八字了,和咱们锦堂是上吉,多子多福。”

    “这日子……”渠老爷觉得眼熟。

    “瞧出来啦?”渠夫人下锥,手上匀匀一道密砸砸的线脚,“常乐也是这天生人。”她正兴喜,眼里没装下渠老爷深锁的眉头,“这个命啊,旺我们锦堂……”

    渠老爷捏着红纸,回避他女人喜滋滋的目光:“常乐这些天……还睡在锦堂屋里?”

    渠夫人一锥子刺歪,怏怏拔出来:“再过阵子吧……”使锥的手下得重,鞋底儿很快一行斜线,“等他成亲,有了媳妇儿就好了……”

    她说的好,渠老爷没戳穿,这是他女人存的私心,常乐就是治她大儿的一味药,保命的护身符,傍身久了,她已经全然不愿分辨渠锦堂的犯病是真的还是装疯,有些事儿琢磨得太通透,心里会怕,不如不知道,不如不知道。

    可她到底心慌,她那大儿,喝口茶都要别人端到嘴边的大儿,会给常乐剥虾,吃常乐碗里吃剩的东西。

    等不及丈夫说话,她又急急说:“常乐也在咱们家那么多年了,等锦堂的事儿办得了,给他也说门亲事儿,不能待亏了他……”

    “再说吧……”渠老爷把红纸递给孩子他娘,脱衣躺下,似有一阵叹息,撩得火光一闪,一点不像给渠府的大少爷娶少奶奶,“就这姑娘,早些下聘。”

    渠夫人顺过口气,捧着那张红纸看了又看,因为高兴,也因为忧心,说了实话:“就怕他不乐意,天天黏着常乐,走哪儿都带着……”

    渠老爷像是累了,不愿多说,起身吹灯:“会乐意的,睡吧。”

    隔天在书房,渠老爷叫来庆堂和常乐。

    近来甫阳人心惶惶,北边又在打仗,要打仗手里就要有枪有人,枪要钱,人要填饱肚子,败军一路退到县上,军饷物资全摊派到沿途商号头上,有粮行光半月的账面就损失了粮食一万多石,现洋三十多万,现在这把火,眼瞧要烧到甫阳。

    “这样下去不行。”渠庆堂跟几个兵油子周旋,这些人仗着手里有枪,哪儿把他们当回事,看他们的眼光,都跟盯羊圈里无主的肥羊似的,他关了茂隆号的当天夜里,后院就给人砸了,“爹,现在只有隅北离得远,还没波及,咱们得早做打算。”

    这是个办法,茂字号在隅北早站住脚了,可眼下到处不安生,常乐听说:“往隅北的两条大路都驻着兵呢,唯一一条小路也叫马匪霸了。”

    渠庆堂站起来,想在常乐和他爹面前出头,一脸无畏地攥拳头:“我去!我是渠家的人,不能看着号上受损失。”

    他的冲动到他爹面前,一句话就给否了:“坐下说话。”

    意气用事的豪义那不叫豪义,是把命不当命的愚勇,渠老爷端起茶,茶托离几时咯噔一下,渠庆堂缩了,破皮的鼓似的,没了之前满怀的志气。

    话说到这份上,常乐不得不起来:“还有一条路……”渠老爷抬起头,渠庆堂也扭头看住常乐,只一瞬的他就懂了,常乐那是要代他,果不其然,“沿廊河走水路,我在河上还有些交情……”

    “号上又不是没人了,用不着你……”

    “那些船把式认人,还得我去。”常乐没容渠庆堂讲完,转银粮是要性命的大事儿,再说他一个大柜,怎么能放着斗上的伙计去冒风险,为了让渠庆堂放下念头,常乐给了他一个定心的笑容,“再说水路比地上安全多了。”

    渠老爷放下茶盏,有点一锤定音的意思:“就这么办吧,改天你跟常乐把茂兴号的事儿接一接手,城里再怎么乱,斗上不能乱。”

    “爹!”渠庆堂还想说点什么。

    被他爹一个眼神住了嘴:“下去吧,常乐留下,我跟你说点事儿。”

    “我马上写信让隅北那边把运粮的事儿先停一停,钱分两摞,一部分我带着上路,一部分兑成开源号的银票……”常乐说着他的打算。

    渠老爷从眼角悄默打量茂兴号年纪轻轻的大柜。

    出息,比他几个儿子都像样,有主心骨,是有个担当的。他要真是女人那也是女中巾帼,渠锦堂得了这样一房媳妇儿,自己就可以放心把眼一闭,将钥匙交到大儿的手上。

    年纪大了难免眼花,渠老爷怔怔眨了眨眼,面前秀挺的后生,是他们渠家没福气,他叹息:“这一路不易,万事你要添小心,多留个心眼。”

    常乐虚心听着,应和:“您放心,到了隅北一安顿好,我立刻报信。”

    渠老爷盯着常乐看了好久,他的眼神很古怪,常乐能分清里头有惜才的不舍,更多是叫他不安的沉默,半晌才开口:“锦堂那边,他可离不开你……”

    常乐的心一下抖猛了:“我去……”他出口得快,其实袖口下面,两只手一阵麻一阵虚的起摆子,“我去跟少爷说……”

    渠老爷又把茶盏端起来,掀盖,吹那抹早就不存在的氤氲:“他那脾气,说的听吗?”

    常乐抬不起头,不敢看老东家的眼睛,在这双眼睛面前,他是无皮的骸骨,什么都藏不住:“会听的……少爷他会听的……”

    “他倒是听你的。”渠老爷长久地看了他一眼,这一眼凉飕飕,剐在常乐的骨头上,寒了个对心,那盏茶放到最后也没动一口:“那就好好说,有什么,都说清楚。”

    常乐站在渠家太祖爷的画像下,硬邦邦地抬头,画像上着常服的老人头戴的六合帽,一朵白玉帽花,开在正帽的帽准上,也……藏在他的衣服底下,最贴心的位置,滚烫的跟个活物似的。

    这是他最后一次为渠家所用了吧。

    常乐有一种预感,不,不是预感,是打他和渠锦堂厮混那天就注定好了的结束,从隅北回来,他和少爷之间所有的荒唐、倒错、欢淫,蒙着被子躲在被窝里脑袋碰脑袋许下的誓约,都该到头了。

    渠庆堂一直没走,在院外焦急候着,等常乐经过,拉着他找了个墙角,把人推进去。

    “你怎么这么傻!”因为等得太久,憋得狠了,渠庆堂的眼眶都红了,“从甫阳到隅北的水路那么长!”其中几次上岸,都是险峻的地方,“你有几条命!还嫌不够活!”

    常乐被他捏疼了膀子,但他不怪渠庆堂,更不后悔他的决定,甚至没有躲避钳子一样发力的手:“你也说了这一路危险,我的命是命,伙计的命就不是命?你是渠家的少爷,是茂隆号,茂兴号以后的掌柜……”

    “你让给我的,我不要!”

    这会子,什么渠家,什么茂字老号,他曾经在乎争取的种种,都不能和对面的人比较,没了家产可以再赚,商号关门他日也可以再开张,要是没了这个人……

    渠庆堂的一颗心瘆得慌:“我大哥呢……”他是急不择言了,竟然把人往回推,“他要是知道了,一准不放你走!”

    “他不会知道。”常乐定定看他,“你不说,他就不知道。”

    渠庆堂愣愣地眨了眨眼,好半天明白过来,他这是……要骗他哥!

    常乐的手,落到渠庆堂手背,硬生生掰开他的指头,绕过他身边往外走。

    没回头,渠庆堂支棱着肩,两片嘴皮哆嗦得厉害:“你要是走了!他就要跟别人好了!”他骤然大喊,不忍心,又不得不告诉给常乐,“大娘已经找着了……”

    耳熟的八字,常乐听着渠庆堂慢慢转过身。

    落叶在脚底喀嚓响,渠庆堂忽的后悔干了这档子蠢事,把常乐逼上绝路:“跟你同一天,同一个时辰生的,是个姑娘!”

    背对他的人,也和树杈上打卷的叶儿一样打了个颤,到底撑住了。

    等脚步走得听不见道了,渠庆堂才眨巴眼,回味过常乐留下的话。

    他的话叫渠庆堂后怕,未道不相见,却有诀别的意思,慌忙寻着常乐走的路找,什么也没有。

    “那是好事,大喜的那天,要是我赶不及回来……”

    “请二少爷代我喝一杯喜酒……”

    “向少爷……道声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