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河前传 第一章 下降的水银柱
时间虽然是下午两点多，但是铅灰色的乌云却让光线显得十分暗淡压抑，天上的雪正在一刻不停地飘着，仿佛永无止境一样，但是街道上的人却并不少，许多人行色匆匆地踏着雪走在道路上，每一次从雪地里拔出脚来都似乎要费一点力气，因为那雪已经堆积得十分厚了。 一间小公寓的门猛地被推开了，一个人快步冲了进来，进入房间后马上利落地用身体抵住门向后一撞，将门锁搭上，随着她这个迅猛的动作，她的羽绒外套上沾着的雪花也轻轻抖落在地上。下一刻那人将自己怀里的东西放在旁边的餐桌上，回身把门锁拧了几圈，反锁好了门，这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转过头去看桌子上的东西。 打开塑料袋，只见里面是几包压缩饼干，几袋速食面，一小袋蔬菜干，还有一瓶冬季里必不可少的辣椒酱。 看着这一小摊东西，叶莲娜轻轻叹了一口气，自己的钱越来越少，除了定量配给，市场上能够自由买到的东西也越来越少了，而且商品都在以肉眼可以观察到的速度快速涨价，虽然这几年每到冬天，物价就要大幅度涨起来，但是今年涨价的速度实在让她有些心惊肉跳。现在只是十二月，入冬刚刚三个月，食物已经非常匮乏了，她上一周刚刚给自己制定了一份食品限量表，限制每天食用的数量，但是从今天的采购结果来看，那份表格的每日定额还要继续往下削减，才能够让自己有更大的把握熬过这一个漫长的冬天。 叶莲娜把食物放在食品柜里面收好，这时刚才一路奔跑的热量已经发散得差不多了，房间中的冷意仿佛看不见的敌人，从四周无处不在而且无法抵御地压迫了过来，丝丝寒意似乎能够通过每个毛孔渗透到人的身体里面，让人避无可避。 室内静悄悄的，而且光线阴沉，因此显得那寒意便愈发地有一种格外阴森沉重的感觉，一瞬间让一向顽强的叶莲娜也有了一种消极悲凉的感觉。 但是她马上晃了一下脑袋振作起精神，将沾满雪花的外套脱下来抖了几下，将上面残留的雪片彻底抖落到地上，然后脱去棉皮鞋，换上厚厚的棉拖鞋，便坐在床上脱掉外裤。外裤上到小腿的地方也挂着雪霜，由于室内的温度很低，因此回到家里这么久了，雪片仍然没有融化，未曾将裤子弄湿，一时间叶莲娜也不知是不是该庆幸房间中那保持事物原状的低温。 黑色的羊绒西裤已经有些旧了，这还是前几年天气刚刚开始转冷的时候买的，当时是套在针织毛绒裤的外面穿的，没想到现在居然要套在棉裤之外。想一想那第一个格外寒冷的冬天，大家都只是意外那一年的冬季寒流异常强大，但是谁都没有想到那只是一个开始，后面的发展越来越出乎意料，江南水乡的杭州俨然变成了冰雪北国。 恐惧感是逐渐加深的，每个人都在推测未来会变成什么样子，最疯狂的时候真的有人在歇斯底里地传播说整个地球马上就要进入冰河时代，这一轮的地球高等智慧文明就要毁灭了，大家都会活活冻死，大地会被几十米深的冰雪覆盖，这样的冰雪世界将一直持续上千万年，直到下一个生命纪元开始，大地解冻，河里的水开始重新流动，然后在雷电的作用下孕育新的生命。 但是人毕竟无法长时间承受恐惧，在经历了一轮自杀潮之后，幸存者的情绪终于稳定了下来，或许是他们承载了太多，已经不堪重负，因此叶莲娜所接触到的人很多都是一脸麻木的样子，尤其是到了冬天，从第一场雪飘落的那一天开始，有些人的脸上就僵硬了起来，表情明显减少，好像寒冬中被冻得凝固了的水流，人们的目光中已经丧失了过去气候温暖的年代那种丰富的感情，变得顽固枯燥，大部分人现在想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要活下去。 叶莲娜感觉到自己的身上逐渐冻得僵硬了，虽然是在房间里，但是室内却没有半点温度，或许是由于光线的问题，她甚至感觉房间中比外面温度还要低，还要难以忍受，即使是她已经套上了沉甸甸如同秤砣一样的棉睡袍也不管用，这让她的心情逐渐恶劣起来。 叶莲娜在房间中快速踱着步走了几圈，上半身还不停地抖，过了一会儿终于觉得身体里的血流似乎又开始流动了，刺骨的寒冷稍稍减轻了一些，本来这个时候应该趁热打铁再走一阵来取暖的，但是她忽然间觉得有些索然无味，就停住脚步站在窗前，隔着薄薄的玻璃窗向外面看去。 从高高的公寓楼向下面望去，街道上的人影变得小了许多，很多人都穿的是黑色灰色的衣服，步履匆匆，看上去像是一群劳苦的黑蚂蚁。 自从气候严峻经济萧条，亮色的衣服渐渐退出了主流，鹅黄桃红或者翠蓝之类的色彩不知何时便让人觉得扎眼，于是在人们无所发觉的时候便悄悄地看不到了，现在满街都是暗色调的服装，叶莲娜私心揣度，这可能也是因为这种颜色的衣服比较耐脏，不需要经常水洗吧，毕竟在这样的温度下洗衣服实在是一件难事，而且现在电和燃气都非常贵，衣服能少洗就少洗吧。 叶莲娜看着看着，仿佛在人群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自己也和其他人一样，毫无特色，没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存在意义，生存状态就是麻木不仁地两眼紧盯着前方，一心往前挣扎。 想到这里，她感觉到一些悲凉，眼神就从街道收回到窗台，顺着窗台往边上一溜，就滑到了外墙的侧面。看着那墙的厚度，叶莲娜有些惨不忍睹地闭了一下眼睛，这墙真的是太薄了，还是主墙，结果看厚度连二四墙都不到，还不及一块砖的长度。这么薄的墙，只能起到承重作用，却无法给室内保温，因此每天自己从外面回来，房间里都冷得像冰窖一样，早上临出门时残留的那一点点微弱的热气完全没了，仿佛自己刚一离开公寓，自己前一秒留在房间中的呼吸和体温的热度就全都被周围的寒冷无情地吸收了一样。 再一看窗玻璃，单层，虽然被自己擦得还算干净，但是那透明的玻璃此时看上去竟不像是玻璃的，而是给了她一种错觉，仿佛那是薄冰制成的一样，自己正待在一幢冰屋之中，难怪寒意沁入骨髓。 她不由得回想起北方家乡的房子，墙体很厚，达到了三七墙，而且窗户是双层玻璃，由于静态空气隔绝温度的功能，更加保暖一些。如果杭州这边的房屋也能够依照那样的制式来建造，现在自己恐怕就不会这么悲催了，虽然寒冷不可能完全驱除，但是起码会比现在好一点，不至于只能靠发抖来取暖。但是谁又能想到地球气候竟然突然之间变成这个样子呢？如今，当年温润水秀的江南俨然变成了冰封雪飘的塞外，而自己的家乡…… 叶莲娜压抑地呼出一口气，自言自语念出一句从前看过的句子：“最大的恐怖不是鲜红，而是纯白。” 说完之后，叶莲娜讥嘲地微微一笑，自己已经多长时间没有想过这些诗意哲理的问题了？现在每天想的就是食物、能源、衣物，最基本的生存需求，稍微高级一点的精神探索已经很久都没有过了。 ＝＝＝＝＝＝＝＝＝＝＝＝＝＝＝＝＝＝＝＝＝＝＝＝＝＝＝＝＝＝＝＝＝＝＝＝＝＝＝＝＝＝＝＝＝＝＝＝＝＝＝＝＝＝＝＝＝＝＝＝＝＝＝＝＝＝＝＝＝＝＝＝＝＝＝＝＝＝＝＝＝＝＝＝＝＝＝＝＝＝＝＝＝ 全封闭的室内没有窗户，只在顶部有一个通风口，仿佛牢房一样，好在房间中的灯光十分明亮，照得整个房间如同夏天的白昼，寒冬的抑郁在这样热烈的灯光下消退了很多，比起外面大部分民房中那昏黄的低瓦数灯泡要好得多了。不但如此，这里的温度也十分不错，虽然不到让人冒汗的地步，但是穿着一件单衣服并不会觉得冷，人在这里可以从容自如地活动，绝不会瑟瑟发抖。 一个五十多岁、穿着制服的男人坐在办公桌前，方型的桌面上略微有些凌乱，一些文件散放在上面，此时男人似乎有些疲倦，他向后仰靠在宽大的座椅中，伸出一只手用两根手指轻轻按揉着自己的眉心，仿佛要借此缓解一下压力。 就在这时，铃声响起，提示他有人申请进入，男人马上从椅子上挺起身体，按了一下桌面上的按钮，马上银白色的金属门便无声地打开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军官拿着一个文件夹进入房间，敬礼之后将文件夹递给了男人，说：“上校，这是新到的文件。” 男人接过文件夹，从里面抽出几张纸，快速看了一遍，嘴角微微一翘，以一种苦涩而有些荒谬的语气说：“现在还能收到北京的指示，让我感觉仿佛时光回到了过去，中央的声音啊！” 军官微微一皱眉，说：“我们的物资也很紧张，如果再支援北京那边，地面上的民众生活物资就要进一步削减，很多老人和病人恐怕无法度过这个冬天。” “不支援也不行啊，中央区是我们的屏障，简直是冰河初期的长城，俄罗斯那个方向顺流而下的难民潮还要靠他们抵挡，真是奇怪，冰冻期之前一直听他们说人口在负增长，担忧劳动力的问题，但是现在为什么居然有这么多人无法躲避灾难？好在印度那方面还好一些。中央让我们继续收集物种，提供给他们，我觉得这件事倒是更重要一些，科学院的那些人想要重建一个小型的自然界呢，这对于我们也是十分关键的。按照这份单子上开列的项目准备去吧，冻僵的蛇、落地的果实什么的。” “是，我明白了长官，我这就去调集物资和人力。” ＝＝＝＝＝＝＝＝＝＝＝＝＝＝＝＝＝＝＝＝＝＝＝＝＝＝＝＝＝＝＝＝＝＝＝＝＝＝＝＝＝＝＝＝＝＝＝＝＝＝＝＝＝＝＝＝＝＝＝＝＝＝＝＝＝＝＝＝＝＝＝＝＝＝＝＝＝＝＝＝＝＝＝＝＝＝＝＝＝＝＝＝＝＝＝ 发生在军事基地中的这一幕，叶莲娜自然是不能够知道的，冬天虽然寒冷，但是休息日却稍稍多了一点，是长短周，不像夏天，每周只有一天的休假，因为在这冰封的季节也实在没有太多事情好干，为了节约能源，很多行业都已经进入蛰伏的状态。 碰到这周是一天半的休息，她自然想要好好安排一下，叶莲娜拿了一本书，脱了鞋上了床，她没有立刻坐下，而是站在床头看了一下挂在床脚柜子上的温度计，只见红色的水银柱缩成了极短的一小条，那蝌蚪一般的长度看着分外可怜，显示着房间中的温度已经降低到零下六度，似乎比昨天要略微低了一丝丝，不过总算比外面还要稍好一点。 叶莲娜坐下来，将被子拉过来紧紧围在身上，小心翼翼地从被子中间伸出了几根手指，虽然带着毛线手套，但是为了要翻书页，就只得戴那种露指手套，即使只露出了一个指节，也让她感觉冰冷的温度从裸露在空气中的手指皮肤上传导入自己的身体。 叶莲娜的床头堆着十几本书，入冬之后，尤其是城市中的居民陡然增多以后，书籍格外便宜了起来，这些书是一个月前叶莲娜用一包泡面换来的，只不过那之后物资日益紧张，每天为了生存而奔忙，所以很少有心情来看书。但是今天，刚刚站在窗前的时候，叶莲娜突然生出了一些不同于平时的想法，一时间很想有一点超越于生存的状态，哪怕只是片刻也好，让她重新感受到自己是一个高等智慧生物，那种感觉就好像从一片灰暗之中发出一点光来，即使只是几分钟的超越，也是高级生命的意义。 房间中重新归于安静，刚才因为主人的走动而带起的音波已经消失，除了偶尔翻动书页的声音之外，房间中再没有一点声响，那沙沙的翻书声听起来就像蝴蝶的翅膀在微微颤抖，有片刻的时间让叶莲娜不由得有点走神，在想夏季的那些蝴蝶现在在哪里？ 虽然尽力让精神沉浸入书中，但是叶莲娜的身体却仍然不知不觉地越缩越小，到最后在棉被里简直缩成了一个球，却仍然觉得很冷，到这个时候，她也再看不下去书了，无论精神世界的魅力多大，都敌不过肉体所受到的困乏，叶莲娜觉得自己有些困倦了起来，便把书放在一边，身子往下一溜，就躺倒在床上，就这样穿着棉裤和棉睡袍睡了过去，虽然有些不舒服，但是毕竟能够更保暖一些，保存在棉质衣物中的身体热气可是万万不能丧失的。 寒冷的天气似乎让人格外地有盹睡，因为这种温度实在是什么也不想做，只想像一条冬眠的蛇一样蜷缩在床上，因此当叶莲娜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六点多，外面开始黑下来了。 叶莲娜揉了揉眼睛，十分不情愿地爬了起来，但是她整理被子却很小心，把棉被很快地拢严了，不让热气从开口处跑出来，捂了一个下午，被子里总算是有一点暖和气了，一会儿晚上睡觉的时候还要用这一点热气来暖自己，因此千万不可大意，这几年时间，叶莲娜已经琢磨出一堆怎样节约资源提高效率的细节措施，虽然她知道这些行为可能最终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但是这样用心地活着也是一种态度，让她感觉自己还是有活力的。 晚饭她煮了一包速食面，面里面加了一点菜干，算是补充维生素。煮好了面之后，叶莲娜坐在餐桌边，打开辣椒酱的瓶子，用筷子挑了一点辣酱放在面上，鲜红的辣酱在微黄面饼的映衬下竟显得有了那么一点鲜艳的感觉，仿佛是盛夏开放的小花，配合着刚刚点起的火盆，简直是一天之中最温暖的时候。 冬季里每当这个时候，叶莲娜就感觉分外的幸福，一个白瓷碗里面盛着弯弯曲曲热气腾腾的面食，虽然没有蛋也没有肉，连菜叶都不是新鲜的，但是那种暖心的感觉却是其他食物所不能代替的。叶莲娜的家乡米面都出产，她自幼既喜欢吃米也喜欢吃面，不是像类似四川那里的人只吃米，也不是像西北一些地区嗜好吃面食，但是在这种时候，她便觉得一碗冒着热气汤汁醇厚的面似乎比米饭更能呵护自己的胃和心，如果此时有一碗蛋炒饭和一碗汤面摆在她面前让她选择，她很可能会选择汤面。 商场中的香辣牛肉面麻辣卤肉面之类入冬之后卖得特别快，因此叶莲娜这一次抢到的是鸡汤面，这就必须得放辣酱，辣酱不但可以让身体热起来，而且也能够补充一定的维生素，叶莲娜是绝不肯喝酒来御寒的，而且现在酒也成了奢侈品，除非是工业酒精才便宜一些，因此叶莲娜抵御冬季寒冷的一大法宝就是辣椒酱。 吃过晚饭之后，叶莲娜身上果然增加了一些热度，她用厨房中存着的雪水刷了碗，又将其余的雪水烧热，倒进盆里，端入卧室，便开始清洗下体。 冬季的寒冷让她已经将近一个月没有洗澡，顶多是用热毛巾擦一下身体，每一次沾到热水，手上的冻疮都格外地痒。但是有一项清洁工作却是即使在这样的条件下也要天天做的，那就是私处的清洁，有时候叶莲娜觉得这应该是自己最后的底线，但是有时她又觉得这样的自我誓言很好笑，因为说不准哪一天，这条底线就会自然而然突破了。 洗了下身又用已经温掉的水洗了一下脚，叶莲娜转过头来一看，只见火盆里面的几块炭渐渐已经烧尽，从黑色的炭块变成灰白色的残渣，红色的火光也逐渐黯淡，原本能够提供的那微弱的热力即将消失，让人的心更冷了起来。叶莲娜匆匆钻进了被子，打算用睡眠来度过这漫漫寒夜，不过或许是今天下午睡得有点多，躺下之后她竟一时睡不着，只能闭着两只眼睛枯燥无聊地躺在那里，中间有时候叶莲娜睁开眼睛看着漆黑一片的房间，便会感觉一阵莫名地空虚。 不过到了后面，她终于睡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