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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新娘

    第六章 新娘

    虽然半年前刚刚丧妻亡子,但是因为已经定下来年后就要迎娶严氏过门,所以桑平这个年倒是过得也并不郁闷,尤其是过年的时候桑乾连放了半个月的假,回来聚在一起凑热闹,因此这一年辞旧迎新的时候竟然毫不冷清,居然显出一种火热来。

    商玦跟在后面蹭了些汤水菜羹,过年的时候食物充足,她总算比平时吃得饱了一些。

    过了十五,桑平就开始忙碌起来,年前已经下了定,桑平带了一个火家挑了一副担子,担子里有两个大酒瓶,八朵大花,八枚钗钏饰物,用花红系在担子上,送到严氏家里,当天严氏娘家就回了两瓶清水,五条活鱼,一双筷子,将这些都放在送来的大酒瓶内,叫做“回鱼筷”。

    过了一个年,桑平的彩礼也都已经预备好了,头面铺新打的钏、鍉、帔坠,本来应该是“三金”的,不过桑平送不起,便只好用银的,放在锦缎盒子里倒也显得银光灿灿,一派财富兴旺的景象。另外为了表示自己对严氏的重视,桑平还置备了花茶果品、团圆饼之类,看着出数量,实际不是很破费。严氏那边则回了一些女工物品。中间仇婆婆跑来跑去,的是忙碌。

    过了彩礼,这门亲事就完全成为“定论”,若是严氏那边反悔,桑平就可以到开封府去提起诉讼。

    桑平一边想着那天看到的严氏的容仪,一边拿着严氏那边回过来的两条手帕反复不住地看着,这绣工的确不错,上面的松鹤梅花活灵活现的,如今陪嫁的被褥还没有到,但以严氏的针线本事,定然是针脚细密,十分扎实的。

    然后桑平就只等择定的黄道吉日到来,好迎娶严氏过门。

    到了成亲的那一天,商玦也被谭氏换了一身干净衣服,那是谭氏用旧衣服改小给她的,虽然不是簇新的,好歹比较合身,不会给桑平丢面子。

    日中时分,商玦在屋子里面听到外边呜哩哇啦一阵吹打,那时迎亲的队伍回来了,但是桑平没那么容易立刻得着新娘,有人拦在门口开始念诗:“仙娥缥缈下人寰,咫尺荣归洞府间。今日门阑多喜色,花箱利市不须悭。”桑平便出来一边给钱一边应答:“从来君子不怀金,此意追寻意转深。欲望诸亲聊阔略,毋烦介绍久劳心。”

    其实他们念的这些诗句商玦是半懂不懂,但是大概意思也猜得出来,只不过听到桑平说到“君子不怀金”的时候,她感到莫大的讽刺,这个差点把当初刚出生的自己溺死在马桶里的男人是君子吗?而且他是淡泊钱财吗?

    商玦缩在门后望着外面,要说婚庆仪式这一类她在现代就不感兴趣,很少参加,了解得非常少,如今到了古代,更是一头雾水,她脑子里的古代婚礼过程就是电视剧里面那些,比如挑盖头喝交杯酒之类,然而在这里她看到了新鲜的一幕:有人高唱着“本宅亲人来接宝,添妆含饭古来留”,这时仇婆婆捧了一碗饭上来,叫道:“娘子开口接饭!”然后给严氏喂了一口饭。

    看到严氏把饭吃了进去,仇婆婆笑眯眯地说:“吃了夫家的饭,今后可就是桑家的人了,恭喜恭喜!”

    商玦依靠在门框上,小嘴里轻轻吐出一口气,在她看来这种仪式充满了屈辱的意味,仿佛严氏是一个毫无用处的宠物,自身不能创造任何价值,全凭夫家饲养一样,她现在深深体会到“吃闲饭的”这四个字的杀伤力。虽然这个女子进门是要做她的继母的,但是她此时也为严氏抱不平。商玦的右手轻轻摸着自己的腰间,仿佛在抚摸一个看不见的荷包一样,自己已经掌握了资源,将来决不允许这种满含侮辱的大锅扣在自己头上。

    然而周围围观的妇人们都笑嘻嘻的,似乎丝毫没觉得这里面的贬损与耻辱。

    新妇又跨过了马鞍子,商玦对这个情节非常留意,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个马鞍,心里想的是,自己要怎么样才能学会骑马呢?空间里有一群野马,自己长大后要想办法驯服一匹小马先练着,今后在外面旅行,靠走路可是很累啊!

    然后又是一系列眼花缭乱的繁琐礼仪,比如坐虚帐、亲送客,然后才是拜堂。商玦冷眼看着桑平穿了一身大红袍,宛如唱戏的一样,一张脸满面红光,用秤杆挑开了新娘的盖头,于是商玦在角落里看到了这位继母的脸,面容饱满,五官舒展,长眉杏眼,很是大方端正,尤其今天这个特别的日子里被喜庆的气氛一烘托,脸上的胭脂唇彩更加鲜艳,让她显得十分艳丽。

    这时商玦不由得又想起了陈氏,那个容貌纤巧,细眉细眼,眉毛浅淡,柔弱的,哀愁的女子,自己的“生母”。

    后面的事情商玦没心情继续看下去,转身悄悄回到了谭氏给自己安排的房间,坐在床上默默地在心里哼唱:“小白菜啊,地里黄啊,两三岁啊,没了娘啊。跟着爹爹,也难过啊,随便爹爹,娶后娘啊。弟弟吃面,我喝蛋啊,敲开蛋壳,都是黄啊。”

    过了一会儿,商玦觉得无聊了起来,今天是她难得会觉得无聊的日子,从前她简直是进了“步步惊心”的片场,一年多之前那场死亡危机给她带来了强烈的冲击,她感觉自己这一生恐怕都不会再有安全感,除非是进入空间的时候。因此即使是桑平出门做生意的时候,她的神经也是绷着的,尤其是桑乾一家到来之后,即使房子里消失了桑平的身影,也有谭氏和桑嵩的眼睛。

    因此虽然作为一个本来无事可做的婴儿,应该是成天闲着的,但是商玦却觉得自己简直没有一时一刻的安宁,即使是睡梦中都会随时惊醒,只要有一点动静,她就会竖起警惕的耳朵,商玦有时真的担心自己小小年纪就会得神经衰弱,尤其是此时她对外部风险毫无防范能力,如果不是后来空间重新出现,她简直完全沉入地狱里。

    然而今天,她终于觉得有些百无聊赖了,今天是桑平大喜的日子,一口肥羊入栏,他正笑得合不拢嘴,无论如何在这一天是不会找自己麻烦的,更加不可能杀人,因此自己只需要不出现在他视线中就好,今天要完成这个任务格外容易,因为桑平是肯定没工夫留意自己了,估计此时满脑子洞房花烛呢。

    于是商玦坐在那里,听着楼上新房里隐隐约约传来的撒帐词:“……鹊桥仙……之辰……风流子佳期……相思……喜相逢……虞美人……合欢带……鸳鸯……百媚生……永同……贺新郎……敢呈抛洒!”

    半年之前这副身体的生母刚刚在那里死去,如今就又迎来新人,虽然严氏号称官家小姐,但是商玦无论如何都觉得这个女子的命运也不是很吉祥。

    婚宴之后,商玦偷偷摸摸来到厨房,搬了一把小凳子,站在上面拿过一个小饭碗,伸手拿起汤勺在汤罐底小心翼翼地舀了一些肉菜羹,里面还加了豆粉,十分浓稠。

    商玦捧着碗悄悄地溜回自己的房间,坐在杌子上拿了小汤匙一口口喝菜肉羹,帮忙料理婚礼酒席的仇婆婆主业不愧是开茶肆的,饮食行业出身,连做菜的手艺也很不错,这一碗羹软嫩滑溜,花椒放得多,很开胃,虽然有一点凉了,但味道仍然很不错,如果再有一点辣椒丝,那就是正宗的糊辣汤。只可惜啊,辣椒要在明朝后期才从美洲传过来,距离现在还有几百年呢。

    无论如何,今天商玦感觉自己摄取的营养终于是充足的了,不需要进入空间补野食。

    这天晚上她安安稳稳睡了一觉,第二天,先头女人留下的孩子戳在眼里没那么煞风景了,桑平便终于不再把她藏着,将她吆喝进房,让她给继母严氏行礼。商玦直愣愣地站在那里,两眼作痴呆状,因为她不喜欢“万福”的礼节,更加不愿意磕头,因此只能仗着年纪小装傻充愣。

    桑平皱眉道:“以后这就是你娘,还愣着干什么?快点磕头!”然后便用手一推她,这一下顿时让商玦下盘不稳,连向前抢了几步,差一点趴在地上。

    严氏微微皱了一下眉,道:“官人,算了吧,她这么小,懂得什么,况且亲娘死得又早,让她自己玩儿去吧。”

    桑平冷冷地哼了一声:“这么大的丫头了,什么事情都不能替手,一天只知道吃饭混闹,真不知养你来做什么,快点出去!”

    商玦还是那副呆呆的样子,转过身来摇摇摆摆就走出去了。

    虽然刚刚娶了新妇,但是新婚之夜后,桑平却不像自己事先想象的那么高兴,原因是他今天早上清点了一下严氏的嫁妆,发现根本没有自己预料的那么丰富,银子只有二三十两,一个个小银锞子真的只有豆子大,亏了仇婆婆还说“大元宝也有几锭”,自己还以为是五十两一锭,才叫做大元宝,原来豆大的也叫作大元宝。

    不过这起人从来都是信口开河弥天大谎,指鹿为马颠倒黑白,她们的话一向只好信五分,话说这还亏了仇婆婆和自己好歹是邻居街坊,低头不见抬头见,所谓“兔子不吃窝边草”,没得把兔子窝都给糟蹋了,所以蒙骗得还不多,总算有几两银子的赚头,否则今后可是难以相见。

    桑平心中暗骂:“这老虔婆,将我哄得好,也不知她在严家是怎么说的,我那娘子信了几分,只不过娘子的脸上却一丝不露,让人猜不出来,不愧是推官家的女儿。她们这种人吃了男方吃女方,好似衙门里讼师原告被告通吃一样,着实好买卖。”

    新婚三天之后,严氏的娘家人来到桑家,大家又开了一桌,叫做“煖女”,严氏陪着几个女眷,吃酒也吃得脸上红红的。

    过了两天,仇婆婆过来说话,严氏自然要谢谢这位媒人,便下厨做了几个小菜,请她来吃,两个人一边吃酒一边聊天。

    只听仇婆婆说:“这几天老身听街头巷尾都在说什么阿云的案子,道是她谋杀亲夫,说朝廷里为了她这件事都吵起来了,大娘子可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么?”

    严氏眼神微微有些迷离地说:“约略晓得,据家兄说,那阿云乃是登州人,年不及十五,父亲早丧,去年又死了母亲,家贫如洗,无以度日。她的叔叔也是个穷的,为了弄两个钱使,强行做主把她配给了本村老光棍韦大宝,连三年守孝都不让她守完。那韦大宝据说长得很难看,真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阿云乃是个有性子的,有一天就拿着刀去了他家,正好那韦光棍没锁门,阿云便用刀去砍,只可惜她身子太弱,连砍了十几刀都没能砍死人,只砍断了那人的一根手指。

    许知州的意思是‘母服未除,应以凡人论’,阿云守孝未满,不能算是韦大宝的老婆,也就不该定‘谋杀亲夫’这么重的罪,但是上报到京师,衙门里就说阿云是‘违律为婚,谋杀亲夫’,就是说她不但谋杀亲夫,而且还是违背律条嫁人,罪上加罪,要绞死她。

    许大人不答应,于是刑部的老爷们就吵起来了,如今王相公和司马大人也搅合进来了,王相公说是不该杀,司马大人说阿云悖逆丈夫,该杀,两个人当着官家的面闹得厉害。”

    仇婆婆拍着大腿道:“哎哟哟,不是说官官相护?他们两个这是吵得什么?便是我们几个老婆子一起给一家人说媒,也不好当面吵成这样。”

    严氏微微一笑,说:“还不是青苗法闹的?本来司马大人虽然不赞成王相公的新法,但是也不至于这么愤激,只是青苗法一下,他便恼了起来,这一次借故争吵。”

    商玦一直坐在角落里剥豆子,听了这些,心里简直五雷轰顶一样,青苗法?这是王安石变法的时候?那么那位司马大人指的就是司马光咯?从前只知道司马光反对变法,没想到还有这样的一面,不说别的,就说他坚持“夫为妻纲”要处死阿云,就足够商玦就对他路转黑了。不过既然是神宗的年代,距离靖康之乱还有好一阵子吧,她古代史只知道个大概,不晓得历史发展的时间大概多少年,不过几十年起码是有的吧?那就足够自己周旋了。

    这时桑平也回来了,见她们两人聊得热闹,便问道:“你们在说什么?”

    严氏将两人的对话说了,桑平微微冷笑,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说:“这还有什么好说的?敢拿刀杀自己的男人了,这般豺狼一般的妇人还留着她做什么?莫不是要天下的妇人都拿她来做榜样,都杀死自己的丈夫么?此女若是不杀,当真是没天理了。”

    严氏听了,默默无言。

    商玦在角落里微微地撇了撇嘴,看看吧,天下乌鸦一般黑,从上到下、从饱读诗书的司马光到大字不识几个的桑平,都是这个想法,阿云好在是母孝未满,还能够折辩一下,如果她孝服满了,又是她叔叔做主,恐怕就说不出话了,老蚣祸害死她都是白祸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