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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暗中的角

    第三十四章 暗中的角

    北运河的冰冻期从万历十六年的十月十八一直持续到十七年的二月初八,合计一百一十天。虽然京城肯定是有大型粮仓,存放了粮食以防万一,然而这样长久的冻河期,相当于一年中三分之一弱的时间运河都不能通行,为漕运带来的困难是可以想象的,北京城中的物价也难免有些起伏。

    不过好在随着春季到来,冰消雪化,大运河不需要人工凿冰,河面上厚厚的坚冰自己便慢慢地裂成一块一块,起初只是不再那样坚固,如同缺钙的骨骼,不再能承受太大的重量,再之后就是即使在无人经过的时候,也会突然间自己断裂,一块块冰面掉落在下方宽阔的河水之中,然后随着河水漂漂荡荡流向远方。

    漕运的船只终于能够开进来,大批粮食运入北京城,于是原本人心浮动的状况终于逐渐平稳下来,

    梅咏雪看着只剩下底下一层稻麦的粮仓,心中也松了一口气,幸好及时接济上了,否则还真的有点麻烦,冰冻期整整一个季度的时间,北京城内的粮价有所上涨,不过好在并没有断粮,而且粮价涨得也并不是很离谱,否则还真的是末世提前到来。

    梅咏雪转回山洞,喜滋滋地看着小茶桌上的一小包种子,这是番茄的种子啊,继辣椒之后,自己又找到了西红柿,有了西红柿,自己能够做出多少美味佳肴啊!这好牌真的是一张张往自己手里来呢!

    如今天气暖了,自己就可以将这种子栽种进土里去,等着再过几个月收获西红柿,朝思暮想的番茄炒蛋啊,在前世本来是一样非常寻常的菜肴,有时候在公司加班,回到家时间有些晚了,懒得做那些复杂的饭菜,就做一盘西红柿炒蛋来下饭,太简便了,西红柿不像绿叶菜,还要一根根仔细清洗,洗西红柿就好像人洗脸一样,用水冲着圆圆的表皮搓洗两遍就好,不用一条条菜根去洗泥沙,一般来讲十分钟时间就可以吃饭了,堪称最适合上班族的菜式之一。

    三月初八这一天,梅咏雪拿了一些果馅凉糕到店里。

    要说北京城中饮食的节令性也是很强的,三月的时候大家都吃凉糕、糍巴、烧笋鹅;梅咏雪前世不是很喜欢跟风,对于追赶流行没有什么兴趣,由于现代农业的进步,许多食物也没有太强的季节性限制,因此对于“这正是吃XX的季节啊,如果错过的话实在很可惜”这样的说法没有太多的感受,而且她那个时候对于传统的节日文化没有什么兴趣,月饼啦粽子啦之类,超市里随时有得买,此外还有万能的淘宝,因此传统节日对于她来讲,最大的意义就是可以放假,尤其是春节,足足能放一周的假,可真的是太幸福了。

    然而来到明朝之后,梅咏雪对于这些日常生活中的说法也没有那样淡淡然了,一个原因固然是由于这个时候没有暖棚,植物生长受季节影响很大,所以难免要赶时兴,另一个原因却是只有梅咏雪能够感受到的切肤之痛了,那就是当代娱乐项目太少,对于她而言,空闲的时候如果不是逛街,那么就只剩下看书,或者是看一看空间中的风景,可是空间中的山水再漂亮,终究不过是原生的自然,没有亭台楼阁之类,看久了也不过是一片莽苍苍了。

    书铺里的书倒是不少,可是在梅咏雪看来,大多是陈芝麻烂谷子,这个时代出版业相对后世毕竟是不发达的,学术研究成果与文艺作品也不像二十一世纪那么丰富,书里面不过是一些道德说教,要么就是奇闻异事,纵然是市民文学吧,许多也都在那个框子里闪展腾挪,社会规则如此森严,现实生活本来就没有太多好写,更何况还要符合主旋律呢,看多了也不过就都是那样的套路,因此百事不忌又阅历深厚的才成为奇书。

    就这样在既没有网文也没有片子,出版的书籍也大多不感兴趣的情况下,梅咏雪对于生活细节就格外关注起来了,将许多精力投放在这上面,比如六月的鲜藕,八月的秋梨,雨夜的时候非常喜欢站在山洞前看雨水,冬季下雪的时候,虽然不作诗,然而也可以在梅花树下站上二十分钟,尤其是除夕夜的鞭炮烟花,自己可以久久地倚在床边咀嚼回味,如果是在现代,每当这个时候自己肯定是在看外剧,尤其是枪战恐怖的,特带劲,外面的鞭炮声不过是从耳边掠过罢了。像这样细细品味这些细微的情趣,如果用后世的话来讲,这就叫做“慢生活”吧。

    所以如今梅咏雪也是很喜欢跟随大众潮流,比如三月的时候时兴吃凉糕,她也就精心做了糯米凉糕来吃,里面放了去年秋天储备的果酱,据说宫中在这个时候也是这样吃的,到了四月又要吃新鲜的芦笋,有时候梅咏雪也在想,这到底是上流的时尚影响了平民,还是平民的风尚影响了宫廷,或许也是难于考证的吧。

    梅咏雪托着凉糕进了墨香斋,只见冯三郎正在招呼两位客人,那两个人明显是书生,此时手里拿着新出的书,一边翻看一边高谈阔论:

    “高兄,戚少保的终于印了出来,你乃是一个兵学痴人,如今终于可以看到这本书了。”

    旁边那一副长须,四十几岁年纪的男人慨然叹息了一声:“只可惜去年的时候,戚将军便已仙逝,这就是他的遗着了。”

    梅咏雪一听,耳朵就竖了起来,戚继光啊,一个很厉害的军事将领,在现代的时候只知道他抗倭的事迹,后面来到明代,才晓得他后面还曾经在北方边境防守了许多年,阻挡了蒙古人的入侵。

    不过梅咏雪更加感兴趣的是他的妻子王夫人,虽然没有打听出这位夫人叫什么名字,不过流传在社会上的是她“威猛,晓畅军机,常分麾佐公成功”,而且确实有实战经验,在日军突袭新河城的时候,动员了城中所有的人,包括女人和孩子一起守城,没有被日军攻破城池杀伤洗劫,的确是一个很厉害的人物,如果她能够有机会正式担任军职,大概会是另一个秦良玉吧。

    只可惜王夫人的婚姻生活却很不顺利,重点就在子嗣上面,或许是因为这个时代的医学条件总体偏低,所以她生了几个孩子却都夭折了,丈夫戚继光背着她取了三个妾室,那三个女子生了五个儿子,王夫人作为正夫人,将其中一个记在自己名下。事实上梅咏雪并不赞成这样的方法,这就等于是妾室在给戚继光代孕之后,也要给大太太代孕,然而即使是这样,王夫人也终究没有得到一个还算是圆满的结果,她过继过来的那个儿子早早就死了,让她对于这个家也没有了最后的留恋,因此毅然收拾了包裹,离开了戚继光。

    梅咏雪可以体会到当时王夫人的处境,虽然表面上仍然是大夫人,然而这个家里已经挤满了妾和她们的儿子,事实上没有了自己的立足空间,虽然年纪日益增大,然而她的刚烈性情仍然没有消磨,没有就此认命,作一个如同庙里牌位一样的正室夫人,而是拿着自己的财产离开了戚继光,行动十分干脆果决,表现出不愧是将门之女,与千年前的卓文君遥遥相对,都不是那种哭泣悲切挽留男人感情的人。

    这时只听那个“高兄”又说:“我有朋友在辽东,听他前些日子说,那边有一个蛮酋叫做努尔哈赤的,去年又打了几仗,把什么完颜部收在自己麾下,那些蛮夷部落倒是也上演一番春秋战国,打得热闹,让人不由得便想起了里的那一篇,‘有国于蜗之左角者,曰触氏;有国于蜗之右角者,曰蛮氏。时相与争地而战,伏尸数万,逐北旬有五日而后反’,在那极北苦寒的蛮荒之地也要争王称霸,气吞万里,真的是令人好笑啊。”

    旁边他的朋友微微一皱眉,道:“居然还有这事?从前只听说什么董狐狸、小王子,如今居然又出来一了个努尔哈赤,听你这样一说,这家伙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啊,我大明的军马倒是好该趁早剿平了她们,免得坐大生事。”

    那“高兄”一笑,说道:“贤弟不用担忧,蕞尔小邦能够有什么能为?到现在连文字都没有呢,平日里都披着兽皮,野人一般的族群,若要招惹我大明,可当真是蚍蜉撼树,引火烧身。就让她们自己互相打来打去好了,反正消耗的也都是女真的人,就这样将她们的人数减少一些也要,我华夏对于蛮夷向来是以夷制夷的,凡事一打三分低,能不自己亲自动手,还是不要动手的好。”

    梅咏雪站在一旁,差点把手中的凉糕捏断,我的天努尔哈赤终于崭露头角了?现在已经开始统一女真各部了?现在还不动手等什么呢?等他把什么建州女真海西女真野人女真都统一起来,接下来可就要轮到明朝了。英国作为一个岛国为什么能够一直保持相对的安宁?她从来不让欧洲大陆统一啊,成天在那里面挑事儿,让欧洲大陆四分五裂,也就没有力量来征服英吉利,最着名的就是伊丽莎白一世,利用自己的婚姻纵横捭阖,然而终生都是独掌王权,真可惜那个时候没有光明正大独立生育这一项选择,女人生孩子一定要和婚姻绑在一起,否则伊丽莎白女王的血脉就能够继承王位,都铎王朝也能够延续。

    至于欧洲长期没有形成大一统的帝国这件事对于欧洲文明到底起到了什么作用,梅咏雪不是学问精深的学者,所以她也不知道,不过首要的是要保住自己的安全啊,安全都没了,文明还有什么用?

    就您这样还读呢?戚继光听了都想打人,这军事理论都读哪儿去了?简直和后世的军迷一毛一样,那些男性军迷十个有八个是能吹的屌精,一谈起武器、战役、战术来,一个个口沫横飞鼻孔朝天,好像个个都是当代隆美尔麦克阿瑟,都能够决胜千里呢,而且这个群体往往是屌癌重灾区,提到女人总是一脸不屑。结果一个个纸上谈兵,东北地区这么重大的事情,还当庄子的寓言故事来读呢,“以夷制夷”也要看看自身的实力,如今连年大旱,冬夏气候都不正常,还有大瘟疫,国力损耗很严重,这种情况下还能用看戏一样的心态看待东北女真,可真的是无知者无畏啊,还真把自己当战神了。

    虽然心里一顿疯狂吐槽,不过梅咏雪多年推销人员的职业素养是深厚的,表面上仍然十分平和,笑吟吟地问道:“啊呀高先生,您对于辽东军情果然是大大的了解,那努尔哈赤到底是怎样一回事情?”

    高先生见除了自己的朋友,居然又有人捧肠,不由得更加得意起来,眯起眼睛捻着胡子说道:“那努尔哈赤本来是个部落头人的儿子,爹死了之后他便掌了权,然后连年的穷兵黩武,又是打尼堪外兰,又是打哲陈部,去年又是打完颜部,啊呀,这么一看建州五部已经都被他收服了,苏完部、董鄂部、雅尔古部不用打就已经投靠了他。”

    梅咏雪暗自翻了个白眼儿,你现在才明白吗?这雪球是越滚越大啊。

    梅咏雪抱了一套从墨香斋回到布铺,这一天简直如同站在钉板上,好不容易等到黄昏的时候,晚餐时间她急匆匆赶到樊瑞仙家里,一进门劈面就说:“姐姐,如今你行走比从前轻快多了吧?”

    樊瑞仙正在将一个雪白的瓷盆放在桌子上,闻言微微便是一愣,说道:“虽然放脚已有几个月,可是我不比兰生,年纪大了,缠足日久,要恢复就慢得很。你怎么了?变貌变色的,谁赶着你要逃难不成?”

    梅咏雪一边洗手一边解释道:“姐姐啊,不知什么时候我们真的是要逃难呢,如今那努尔哈赤的犄角可是已经露出来了,就在去年统一了建州五部,他若是发展下去,可是不得了啊,姐姐知天文晓地理,看过,这北京城紧靠辽东,边疆地区历来就容易发生冲突,他们要打过来也不算太困难,虽然是‘天子守国门’,存了个挺身而出的意思,然而如今努尔哈赤已经开始崛起,大明又是连年天灾,今后这边再一出昏招,那就是药丸啊。”

    梅咏雪自认为自己已经将情况的严重性说得很明白了,然而等她这一番陈述利害的话说完,只见姨婆姐姐和兰生都是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姨婆更是云里雾里地问了一句:“努尔哈赤是谁?”不认得啊!

    梅咏雪不由得一拍大腿,大明立国这么多年,北部边疆入寇的多是蒙古各部,瓦剌鞑靼之类,相对于俘虏了英宗皇帝的也先之流,努尔哈赤此时简直是默默无闻的小角色,要等到不知道几年之后七大恨告天的时候,这个人才会真正引起注意,然而到了那个时候就已经晚了。

    “努尔哈赤就是辽东一个部族的首领,野心勃勃,统一了自己的部族之后一定会侵犯大明的。哦对了,她们就是女真人啊,与中原极有渊源的。”

    这最后一句话顿时点燃了爆点,说辽东的努尔哈赤,此时尚且籍籍无名,然而一说到女真人,历史记忆立刻全部涌上心头,兰生立刻就说:“那不就是大宋靖康年间打破了东京汴梁,掳掠好多人去金国的女真人?”里面记录的女子命运实在太惨了。

    梅咏雪十分激动地说:“对啊,就是她们!”

    终于把这危机感给激发起来了,看来还是纽带关系有用,这就好像里管事娘子对平儿说起“高高孤拐”的秦显娘子,平儿没印象,玉钏一说“是司棋的婶娘”,平儿马上就记起来了。

    “不过如今完颜部是不行了,阿骨打的后裔失去了过去的骄傲,现在崛起的是爱新觉罗氏。”

    樊瑞仙顿时也忧心忡忡起来,坐在那里用筷子戳着碗里的饭,眼神不由得瞟向兰生。

    姨婆毕竟是个老练的,她愣了一会儿后便爽利地说道:“嗨,大明有这么多兵马,那帮女真人一时半刻也打不过来,这事儿且从长计议,咱们先吃饭,要说如今这大鹅贵也就罢了,可是去年冬天冷到入骨,城里城外的竹子都枯死了好大一片,好不容易春暖花开,这春笋的价钱却半点不肯便宜,好在咏雪能弄了来,否则这鹅肉可就少了味道,来来来赶紧吃饭哈,在灶上小火焖了半个多时辰,这肉酥烂酥烂的。”

    梅咏雪也是一乐:“对啊对啊,先吃饭要紧。”战争危机的事过后再说吧,反正三年两年之内应该打不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