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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风尘满京华

    第三十三章    风尘满京华

    自进入正月,立春之后,天气慢慢地开始回暖,到了三月的时候,京城之中的气温已经没有那样严酷,柳枝抽出新芽,丁香花也已经开了,又是一年大地回春,恢复了生机。

    远海的岛屿之上,自然更是如此,正是最为怡人的时节,从上个月起,那种湿冷便消退无踪,二月初便着了轻盈的夏装,此时再回首,郁寒的冬季仿佛一个轻梦,就这样过去了。

    海滩上,黛玉一身白衣,负着两只手,站立在那白色的平沙之上,扬起头来极目遥望,只觉得心怀渐渐爽朗,一股清凉之气在胸中油然生出。

    那一层层海浪撞碎在沙滩上,生出雪白的海沫,如同大捧的水晶花,都堆簇在一起,崩溅起来则又是一片纷纷扬扬,宛如雪片,由这如雪的海沫,让人不由得想到天山,脑中蓦然闪出那样一句诗,“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

    从前对李太白的诗,自己虽然也晓得他写得好,然而终究难以代入那样一种心境,太过超逸了,无拘无束,即使有痛苦,也是洒脱的,常见的是纵情高歌,自己所习惯的乃是一种幽微深密,因此在大观园中,选择的住处便是潇湘馆;然而到了这里,每天每夜,海涛声就在耳边,纵然自己再怎样沉溺于那一种幽寂,终究是给鼓动了情绪,不由得便要往这海边来,看着这遥远无际的海天,只觉得这世界如此广大,令人情怀开阔,一阵海风吹来,自身竟然也仿佛要乘风飞去的一般。

    昔日在大观园中,其实也是颇有意趣的,那园林精致华美,不过那里面的情趣更多的便是类似:三月末桃花凋落,落在池塘水面,有游鱼浮了上来,将嘴张开圆圆的,吞吃那飘落的花瓣。

    这岛屿之上的情形却截然不同,没有那样精巧,一片莽莽苍苍,让人感到天之涯海之角的一种遗世独立,这便是“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在这样一处地方,便将往日那“情深不寿”的怆楚感慨都减淡了。

    黛玉在这里站了一会儿,便来到椰林之下,那边一棵树上系着一匹马,不远处另一棵树下已经铺了一张席子,上面放着点心茶水,还有两部书,黛玉在这里看书听海,过了一阵,将近中午的时候,沐雪元骑了一匹马过来,笑道:“颦儿,可该回去了,已经备好了午饭。”

    黛玉放下了书,沐雪元整备好马鞍,扶着她上了马,自己也上马,却将黛玉的马缰绳牵在自己手里,催着马儿小步慢跑着,一路往木屋那边而去。

    过了两天,黛玉又去探望王夫人,沐雪元陪伴着,在外面雇了车,一路往蒜市口来。

    路上黛玉轻轻揭开车帘往外面看,那帘子刚揭开一个角,登时一团柳絮扑面而来,黛玉忙放下帘子,却已经给那柳絮钻进鼻孔,不由得便用帕子掩住,打了个喷嚏。

    紫鹃和沐雪元登时开怀笑起来,沐雪元乐道:“神仙妹妹也会打喷嚏!”

    黛玉轻轻啐了一口:“又拿人家取笑,前儿个讲论,你说出个‘妖精姐姐’,这会子又神仙妹妹了,你在这里对四言的对子哩。”

    三个人一路说说笑笑,来到了那一所宽敞陈旧的院落。

    进来先给邢夫人王夫人问了安,黛玉便来找宝钗,宝钗忙要莺儿倒茶,两个人说起最近家中的事,宝钗便道:“袭人前几日又来了,拿了上一回领去的针线来。”

    黛玉便问:“她哥哥的病可好些了?”

    宝钗道:“说是渐渐能够坐起来了,唉,她也是个多磨多折的,本来她家里赎了她回去,满以为就此太平无事,等我们到了这里,还想着过来服侍,哪知先是嫂子病了,嫂子刚刚好了,哥哥又病了,前儿让麝月去看,说还不是很好,有气无力的,与人说几句话就喘。她家里原本不过是薄有产业,之前为了赎她,本来就花了钱,这一阵以来,这个病那个病的,倒是仿佛要把家业磨穿的样子,我也是很为她愁。”

    黛玉也唏嘘感叹,袭人真的是命运坎坷,她本是商户人家出身,后来父亲做生意失败,家道中落,穷到快要饿死了,便将她卖在贾府,袭人天资聪颖,在那荣国府中处事周到,左右逢源,难为她居然算是在丫鬟之中熬出了头,连她家要赎她回去也不肯答应,本来以为就安安稳稳作姨娘了,哪知贾家忽然得了重罪,查抄二府,连她也给关了起来,幸亏娘家还有些力量,将她赎了回来,哪知如今连娘家也有事了,这便是一个坑接着一个坑。

    好在她手工针线极好,此时便以此赚一点汤药钱,旧主人这边的活计她也是承接的,虽然她坚持不肯要钱,然而王夫人熙凤宝钗哪里肯让她做白工?纵然不直接给钱,每次她完了活计,总要拿些食物药材木炭给她,手边有什么就给什么,有时还赏赐两件衣服,只是此时王夫人等人的箱子里也已经颇称空廓寥落,帮不了她太多。

    沐雪元心中也为袭人难过,要说袭人真的不容易,到哪里都是顶梁柱,靠她撑着,“因病致贫”或者是“脱贫致富,因病返贫”这一类的事情,在现代也不少,更不要说在古代,许多平民之家经济基础薄弱,抗风险能力相当低,比如袭人家中,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更何况还有奴隶制作为“财务危机解决之道”,遇到这种困境,处境就更加险恶。

    宝钗咳了几声,又说:“这边家中也在计议金钱,环儿和蓉儿昨儿还和太太说,要把这院中的几间空房租出去,赚一点租金用。”

    当时场景:

    贾蓉:反正惜春四姑姑与林姑母都是不肯回来的了,空着那里几间房子做什么?当年那样一个园子,还不肯空放置,定要有所营运,如今穷成这样,上顿下顿芥菜疙瘩,还装这个场面做什么?

    贾环:是啊是啊,明明现有来钱的路子,却白放着不用,让人家说我们“瘦驴拉硬屎”,这种时候还要摆世家的架子,讲究个独门独户。

    黛玉想了一想,道:“这件事我之前和舅母也提过的,舅母当时道是怕人杂事乱,这顾虑原也是有的,只是我想着,四妹妹长住庵堂之中,我也不住在这边,那几间房何必白空着?虽然现在是想尽法子节流,然而倘若不能开源,终究心中不安,所以找那房纤拣择老诚本分之家,将那空房租了出去,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虽然涓滴之流,却也聊有小补。”

    惜春可真是个冷心冷性的,从前还只是绝宁国府,如今益发连原本的荣府这边都断绝了,过年都不肯回来看看,只是送了一卷手写的经文给王夫人,那离弃尘寰的坚决,倒有点像她的父亲贾敬。

    宝钗点头道:“我也想着,‘不以人废言’,他们虽是满心念着酒肉,这主意终究不算出格儿,只是那房客定然要谨慎选择,否则可是更加不得清静。”

    沐雪元在旁边一听,宝钗这可真的是春秋笔法,一个“更加”就含蓄地说明,这院子里本来便不清静。

    宝钗说着话,连连咳嗽,莺儿连忙拿了茶给她,宝钗咳得剧烈,一时却也顾不得接茶,过了一会儿咳嗽稍息,这才接过茶碗来喝了两口,将那气管中的痉挛顺了顺。

    黛玉在一旁关切地问:“宝姐姐这嗽症似乎比之前要重了,上个月我来这里,还不曾这样厉害。”

    宝钗点了点头:“本是冬季最重,入了春刚刚好些,忽然间又发作了,喉咙中只觉得发呛。”

    黛玉道:“想来是今年春季土尘大些,我有的时候出来,也觉得鼻喉发痒。”

    京都风沙大啊,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这般大沙尘,呼喇喇铺天盖地,呛得人喉管鼻管满是沙子,不由得就要喷嚏咳嗽起来,给柳絮引得打喷嚏,说起来倒还是一件风雅事,然而给黄沙呛成这样,就颇为狼狈了,当然诗歌也可以往悲壮的方向去写,只是回头清洗身体和衣服是一件麻烦事,而且房间清洁也成问题。

    从前在大观园中的时候,虽然也有这方面的困扰,然而大观园中毕竟绿植比较茂密,多少能遮挡一些,如今到了这里,是处野草孤杨,阻挡风沙的效能就大为减弱了。

    之前自己曾经偶然间发生过感慨,比如那些诗书之中说的,什么“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虽然脑中能够反映出一幅苍凉壮丽的图画,这遣词造句真的太过传神,然而终究没有亲眼看到过,今生也难有这样的机缘,不过此时在这京城之中,倒是见识了“大漠风尘日色昏”,不用出塞就是一首边塞诗。

    沐雪元这时在旁边说道:“宝姑娘不如找一些柳树的树枝树皮,煎了汤来服下,或许有效。”

    黛玉看了她一眼,暗道雪元啊,你这便是一剂药方走遍天下,给我用这个,给宝姐姐也用这个。

    不过黛玉却说道:“宝姐姐,或许真的有效,我之前发烧,就是吃的这个方子,要加冰糖和两粒珍珠,是如此如此……名字叫做‘杨枝甘露’,居然真的退了烧,我想这药方之中除了珍珠,别的花费也不大,姐姐若有空,倒也可以试试。”

    宝钗笑道:“这‘杨枝甘露’的名字倒也好听,与‘冷香丸’堪堪对得上,只是差了一个字的个数。”

    黛玉也笑,从前她挤兑宝玉,曾经拿“冷香暖香”作过话题,如今心中芥蒂大半消除,便也不以为意,反而觉得“冷香丸”这名字韵致幽深。

    沐雪元暗道,这“冷香丸”倒是与“九花玉露丸”异曲同工,都很文艺,用作文字欣赏很有美感,然而那效用就十分可疑,还不如熬点柳树皮水。

    黛玉与宝钗正在说着话,忽然外面一阵粗重的脚步声响,帘子一挑,是宝玉进来了,宝钗一看他面色发红,再一闻一股酒气,便知道他是喝酒去了。

    宝钗暗叹一口气,连忙招呼道:“宝玉,林妹妹来了,快来说说话;莺儿,去厨房要一点酸菜,就要最里面的那一点嫩心,切成细丝来给二爷解酒。”

    莺儿答应着去了,沐雪元便倒茶给宝玉漱口,宝玉接过茶杯,漱过了口,又吃了两口,然后便只顾用眼怔怔地看着黛玉,也不说话,只管望着,把黛玉看得颇有些不自在,站起来便告辞要回去。

    宝钗伸手一拉她:“难得你来,我也有个说话的人,却这么快就要走了。”

    宝玉道:“你不必走,我走就是了。”说罢转身便走。

    宝钗连忙伸出另一只手,又拉住了他,含泪笑道:“何苦来,你来了她要走,你为了留她,却也要走了。我们自幼一起长大,当日何等要好,不避嫌疑,如今只为各自大了,便有了这许多心思,姐妹们也都散了,想起来着实没味儿。”

    回想到当年姊妹们的情意,宝钗不由得便红了眼圈儿。

    宝玉也想起当初大观园何等热闹,再看眼前亲爱零落,仅有的两个,却是一个尴尬以对,一个终生遗憾,只觉得人生之悲莫过于此,连唯一的一点点安慰都失去了。

    黛玉便叹道:“姐姐说的是,我有时候也想,倒是不如当初年纪幼小的时候,彼此并无嫌猜,倒是很好,如今人长大了,烦恼却更多起来。”

    宝钗悄悄拭去泪水,含笑道:“颦儿又在说痴话,人怎么可能不长大呢?只要因应着情景,善为处之,也就罢了。”

    三个人坐下来,又聊了一阵,莺儿这时送上细切的酸菜,宝玉嚼了,牙齿间咯吱咯吱作响,黛玉便戏言:“倒仿佛嚼冰卧雪的一般。”

    宝钗笑道:“只差拿个节牦,就是个现成的苏武。”

    宝玉此时也笑了:“你们两个好了,专一洗刷我开心。”

    又过了一会儿,黛玉着实要走了,宝钗咳了几声,对宝玉说道:“我此时有些难受,你替我送送颦丫头。”

    宝玉真个出来相送,两个人从屋子里走出来,慢慢地穿过院子,又立在门前,四目对望,宝玉却只是说:“忽然间便想到晴雯,那时我还做了一篇,妹妹给我改了几个字。”

    黛玉道:“我去了,下次再来看你们。”转身便上了车。

    宝玉站在地上,望着那马车载着黛玉,渐渐地便远去了,不由得爽然若失,痴痴地望了好久,直到那车影都已不见了多时,这才回到房里来。

    黛玉在车上,忽然间想到,当年柳絮社,宝钗曾经填过的一首临江仙: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蜂团蝶阵乱纷纷。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

    宝钗向来不喜欢太悲凉的诗,与雪雁一样,能够欣赏,但不沉浸其中,此时再记起她当初的这一阙词,如今虽然志已不在青云,今儿却与自己说:“虽然有地里租子的固定进项,然而现在不比从前,用钱的地方多,倘若只指望着那一处,临到事情难免措手不及,要说家中本也有几个男子,只可惜要么年纪小,要么不通世务,若是都靠着他们,只怕填补不上,况且若是只在这里坐吃佃租,总有些志气消磨,倒是该寻些事情来做的好。”

    当时自己问她:“姐姐想做些什么?”

    宝钗道:“我想请沈师傅帮忙寻觅一下,看有哪一家的闺秀要教读的,我过去陪伴读书,庶几赚几个钱零用。”

    宝钗的家里对于她,向来不是往米虫的方向培养的,她的自我修养也不是这样,像她这样的贵族女子,本来常规道路未来都是要掌管家务,对应往来交际,如今是没有那么庞大的家业好管理了,这院中的账目有熙凤和平儿核算,督率婢仆也是她们,反正各公侯提督家里也不用应酬了,很能够对付得过来,所以宝钗既然有空,便想要找一条赚钱的门路,这样未来纵然有什么变故,也好应对的。

    回到空间之中,黛玉正在看琴谱,忽然听到纸门上一阵沙沙的响,她微微一笑,又是那些泽蟹,小小的,棋子般大小,琥珀色,整天到处乱爬,走在竹林里,时常惊动它们,便纷纷快爬着躲到竹叶下,那沙沙的声音响亮得很,仿佛林中忽然发生一场狂风暴雨,而且还不止如此,这些小东西们甚至会爬到房屋这里来,厅中厨房时常就会看到它们小小的身影,尤其亮起灯来,更加忙忙的不得了,还会往纸门纸窗上爬,有的时候清晨时分,天蒙蒙亮了,便看到窗棂下部有一个小小的八爪圆壳,仿佛一个玉佩一般,那就是泽蟹,想一想居然也别有意趣。

    黛玉想着想着,忽然心思一动,提起笔来斟酌了一会儿,便在纸上写了几行字,之后涂涂抹抹一番,重新抄下来,过了一会儿沐雪元进来,黛玉便对她说:“你什么时候再往那边去,麻烦替我将这张笺纸送给宝姐姐。”

    沐雪元道:“这几天忙着下海,不得空儿,过个三五天吧。”

    黛玉点头道:“反正不急,你几时恰好过去,帮我捎带去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