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衾不耐五更寒
没等到下一次雨天,王庆杉先等到了王庆彤的电话。电话那头是王庆彤平静的声音,她说自己正在办住院手续,留了他的电话作为紧急联系人。王庆彤从不会这样和他打电话,他意识到这绝不是小事。他和正在散步的岑翊请了个假,说家里出了些事,需要离开一两天,然后坐上前往临市的动车。 王庆彤是他的堂姐,大伯家的女儿。他这一辈是庆字辈,已经排到了祖训的最后一个字。庆不是一个适合起名的字,况且大多数人从父母辈就已经离开家乡,宗族散落,其他几家叔伯不再愿为屈就字辈而牺牲子女的姓名。家中的小辈只剩他们两人还依字辈起名,听起来仿佛亲姐弟一般。 但是他们小时候的关系不仅不亲密,可能甚至不如一般的表亲。大伯父伯母意外去世时王庆彤还在上初中。在几家亲戚里辗转借宿后,最终被送到四叔家。那时候王庆杉是个小学生,是家里的小霸王,对突然到访不知道会住多久的,并且如“别人家的孩子”般成绩优秀的堂姐充满敌视。王庆彤在寄人篱下的生活中学会了读懂他人的眼色,即便只是这个最幼稚不懂事的弟弟的。她知道自己不该在这个家里久留,让四叔为难,于是考到了临市的寄宿制高中,然后为了奖学金,选择了定向师范生。 他们的关系重新变得亲密起来,是在王庆杉到临市读大学的时候。他们已经很多年没见,第一次约出门吃饭时甚至互相没认出对方。王庆彤那时候才发现堂弟的容貌与自己非常相似,如果她在大学时就剪掉一头长发,应该就会是这个样子。甚至不止如此,王庆杉思考时手上的小动作,聊到开心处言语里轻微的停顿,都让她熟悉到心惊,面对他仿佛在照镜子。血缘竟是这样神奇的东西,他们明明只是很短暂地一起生活过,大多数时间形如陌生人。在父母过世后,她第一次发现自己原来如此渴望亲人,这个世界上仍然真实地存在着与自己血脉相连,与自己那么相像的人。她开始学习怎么做一个亲长,像亲姐姐一样照顾他关心他,即便这个弟弟在年幼时不曾对她友善过。 王庆杉不知道这个陌生的堂姐为什么会对他这样好,也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他自己是一个得过且过的人,无论是对学业还是生活,希望能轻松地度过一生。因此更能感受到王庆彤身上的坚韧和勤奋,以及与她的处境并不匹配的优秀。他没有忘记自己小时候做过什么。如果大伯父伯母没有过早的离世,如果他的父母能给她更多一点支持,如果他当时没有那么不懂事,愿意接受姐姐的到来,她本可以有更好的人生。但是假设的人生没有意义。 王庆杉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在他来之前,王庆彤已经不声不响地处理好了大多数的事。她最初发现乳房的肿块时,先去了县里的医院检查。检查的结果不太乐观,于是又去了市里的医院,诊断结果仍然是乳腺癌。公立医院的床位紧张,她等了半个月才轮上。她在这半个月里去学校办了病休,清点了存款,最后整理好衣物来住院。她觉得自己的前半生并不算幸运,但是想想好像也没有留下什么非完成不可的未竟心愿。她站在人生的岔路口,前方云雾缭绕,不知道还能否继续走下去,心情却前所未有地平静。只是此刻,她很想见一见王庆杉。 王庆杉当晚租了行军床住在病房里,第二天白天陪王庆彤去做检查。他来了之后,医生便只和他谈论病情,商量治疗方案,好像这一切都不关病人本人什么事。他们长得很像,没有人会怀疑他们的关系。他每晚躺在行军床上,不太睡得着,有时打开手机看看王庆彤的电子报告单,有时在论坛或者病友群搜索相关案例,读书时都没有这么认真过。“你姐姐的情况属于HER2阳性分型,”医生指着活检报告给他看,“但是发现得晚,目前不能排除扩散的可能,暂时不建议手术。” “她的这个分型不适用于激素治疗,我的建议是先做一个疗程的放化疗看一下效果。其实她的情况最合适的还是靶向治疗,但是目前只有省会医院有这个治疗条件。省医院的队比我们院可要长多了,普通病房从去年排到今年也未必能住进去。她目前这个状况最好是不要再等了,放化疗效果也未必就差。而且靶向药物价格比较贵,如果你们家属想好了,也要做好资金方面的准备。” 王庆杉有预料到医生会和他说这样的话。他昨晚去天台透气,隔壁床病人的丈夫正好在上面抽烟。病人家属间的闲聊总绕不开病情,隔壁床丈夫说他妻子去年刚查出来的时候他们去省会看病,在省医院做了第一期治疗,效果比较理想,所以第二期才打算回来做,免得奔波折腾。他们在省医院的时候认识了另一个病人,年龄可能比王庆彤还要小一些,还在上学,情况和王庆彤一模一样。那个女孩瘦瘦的,眼睛很大,人很坚强。她的家人让她插队住进病房,用的是靶向药物。可是她从入院到病情恶化猝然离世,大概就不到一年。 世界上的每座医院,都像一堵哭墙。沉默地接收无数的许愿与祝祷,满足其中一些,并让另一些失望。他知道从亲属关系上,自己并不是最该为王庆彤的人生负责的那个人。他过去曾有一些事做得不对,他以为将来总有机会可以弥补。但这或许是他最后一次机会,王庆彤可能不再有将来。他第一次怀疑起自己信奉多年的最优活法是否是错误的,得过且过的人生面对风险毫无还手之力。他不想看着王庆彤的生命在自己的面前凋逝,可是他一点都不知道该怎么做。 王庆杉一走就是五六天。虽然已经为岑翊工作了一段时间,但他没有岑翊的联系方式,只能联系江融斌,请他代为转达。岑翊接到江融斌的电话时正在院子里给山茶树浇水。最近没有下雨,山茶树刚刚冒的新芽有点发蔫。但他其实根本不需要江融斌的通知。他浇完花关上水龙头,回屋打开电脑,邮箱里有两封来自陈聪的未读邮件。一封是陈聪整理的王庆杉最近24小时的行程总结,以及王庆彤最新的检查结果与治疗计划,和过去的每一天的总结邮件都是相同的格式。另一封是关于他的个展,由于在布展方面遇到一些困难,艺术馆方面希望他能提早一星期到现场。陈聪向他转达了馆方的意思,并且提供了几个机票改签的选择。 当王庆杉在医院做了一周的陪护家属时,收到了江融斌的信息,说岑翊有事找,抽空去山上一趟。王庆杉把几个银行的账户的余额算了一遍,他在入职PatientA前已经工作过一年,存了一点钱,辞掉工作陪王庆彤做完第一期放化疗还是没问题的,至少饿不死他。既然岑翊有事找,他也正好能当面请辞。毕竟答应人当一个月助理,他还没干满一半就要跑了。 连续几晚没怎么休息,王庆杉坐在回本市的动车上,几乎是刚把头靠在车窗上就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梦里躺在病床上的人变成了他。放疗仪器的噪声在他的耳边连绵不绝,化疗的药物输入他的身体,让他的手臂疼得发抖。他不再有食欲,进食对他来说成为一种折磨。可已经这样痛苦了,他依旧感受到胸口越来越深的压迫,感受到生命在身体里飞快流逝。他想哭,在眼泪落下的瞬间他终于从梦中惊醒。还好只是梦。看着眼前明亮的车厢,他的心中升起一丝罪恶的庆幸,还好生病的不是他,还好他还能继续活着。 自从王庆杉离开后,岑翊就不再出门散步。这是他平时工作的时间,但他的心思全都飞到了窗外去,因为王庆杉买了今天下午的车票过来。岑翊很清楚王庆杉现在需要什么,知道该怎么帮他,也有能力帮他。可是为什么要帮他呢? 岑翊想起王庆杉第一次来山上的那天。穿着白色外套,头发湿漉漉的,像落水的绵羊。手里还拿着文件袋,里面装的是他自己的详细资料,可是他本人对此一无所知。岑翊不知道是该感叹王庆杉过于缺乏好奇心,还是感叹江融斌需要把拉皮条这种事做到这个份上。 岑翊在画室的窗口站了许久,终于看到在树影交错的石子路上,一个渺小的身影离他越来越近。关上画室的门下楼时,他觉得自己考虑好了。或者不该说是考虑,是他等不及了。 “我知道你需要帮忙。”岑翊没有和他寒暄,“我可以提供你需要的所有帮助。条件是我要你。这几晚就留在这里。” “好,我答应。”王庆杉听见自己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