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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无用之用

    第六章、无用之用

    上官阙有些出名。

    半年多前这名声是众人盼天才现世搅动天下的期待,这半年间,这名声几乎已经算得上夹着铜臭的熏天。

    韩临曾劝他,说要是非要加进残灯暗雨楼,他们可以先到长安那里的雨楼去,洛阳的灯楼,可以等到以后闯出些名头再来。

    这半年间,上官阙在洛阳那次挫败传得有口皆知,诸多猜测接踵而至,最为人认可的,是说上官家花钱买名声供大少爷高兴的。但无论怎样,他把剑都丢了落荒而逃这件事被太多人看到了,这是不争的事实。

    天才的大厦,倾塌得如此之快。只有韩临的师兄师弟们,曾真真切切感受过上官阙的可怕的人,为上官阙一遍又一遍地道明真相,说他不是你们看到的那样。但同时他们也不清楚,曾强得可怕的上官阙,怎么会连喽啰都打不过。

    上官阙回到临溪直接纵马去了后山,和韩临一起在空无人烟的崖壁山洞里住,那半年间谁都不见。甚至他们搬行李,都是韩临一趟一趟牵着驴子驼过去的,师兄弟要帮忙,韩临为难地推辞,说师兄不想见人。

    一年前上官阙的选择当然失败了。

    因为太聪明,所以忘不干净,因为忘不干净,新学的心法与旧有的心法冲突,招式间的起承转合同样闹了矛盾,他不得不花异于常人的时间思考这招接下来如何接,以至于犯了大忌,犹豫。一旦犹豫,便容易错失良机,错失良机,就是输。

    上官阙不甘心,再忘,再学。但世间只有努力记,哪里有努力忘的?他实在忘不掉。几次反复下来,他已经不仅仅是出剑时犹豫了,每一招,每一式,他都乱了,乱到出剑分明是准确的,他还要再三迟疑,是不是这次又错了?乱到后来他已经不知道要怎么去赢了。

    师叔自一开始就不同意他重学一门新的,说这门功夫不似平常。但他执意如此,闹到这种境地,尽管韩临多次抓着他,让他去跟谢治山讲,他都抽手拒绝了,他没有脸面去找师叔。但时间不等人,龙门会终究如期而至。

    他早就说好不去的,但韩临想跟他一起,说第一次见那么大的场面,跟他一起有底。

    韩临不太聪明,洛阳鱼龙混杂,他也不放心,就一起去了,路上还捡了个挽明月。

    本想着不声不响在旁看着韩临比试完的。

    但太阳底下那个少年真耀眼,不敢想象是几年前那个小猴子一样的小子,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他身上。如果不出那样的乱子,那样灼热的目光,是不是也会属于他。他向来是众人的焦点,还从未如此被冷待过。上官阙转身离开时,不久前还簇拥着他的人,没有一个察觉到。

    在洛阳城外,那个混混欺负妇孺,他没多想就拔剑了,但他真是低估了自己的差劲。

    女人和小孩子早就趁乱头也不回地跑开了,他不怨他们,任谁活着都不容易。但他太差劲了,老天啊,他怎么能每一招都错。他被刺伤了手腕,弃剑落荒而逃。

    若非闹出那样一个乱子,以韩临的刀法,所有人,连带上官阙自己都清楚,他的刀只缺血腥开刃,师叔的意思也是让他四处历练一番。

    但他拖了韩临的后腿,还没来得及结交朋友,龙门会的第二日韩临就带他回了临溪,与他同吃同住,整日在后崖对练,指正他原来是什么样的。

    从前的情形全部倒了过来。

    韩临没直说,但很显然去暗中去找了谢治山,用行动替他选了。让他重练原来的心法。上官阙确实聪明,仅用半年,以前的武功就恢复了五成。这该死的折磨人的聪明。

    他从前的五成武功仍可和韩临打个有来有回,傲然卧虎藏龙的洛阳城绝大多数人。韩临撺掇着他展露一番拳脚让他们闭嘴,但他摇头拒绝了。他说没有必要,露锋芒只能像你一样招来一大堆人比试,我图个清静。

    但其实还是后怕,怕再输。

    韩临很少在上官阙面前提他们两个在后山那半年时间,也很少提去年洛阳龙门会的事情。他不可能是忘了,因为连路过洛阳当时的事发地,他都要想法设法绕过去。

    只是每每在洛阳街头,酒肆茶馆,见到有人当着他们的面说上官阙的不好,就提着刀冲上前邀人比试,赢后意气风发地嘲笑:“就你?我都打不过,还想赢过我师兄?”

    不记得韩临打过多少场,渐渐的,再没人敢在上官阙面前冒头。

    有些时候这些人在暗中说师兄的笑话,也会被韩临究根刨底地揪出来,找借口比试,他抽刀上去就打,从不给对方思考的余地。

    结果自然是给他打得落花流水,暗地里捏造笑话的人多是心眼活的人,嘴皮子又很会来事,心中气恼,便也想着法编排他。

    不久,满洛城的人见了韩临,多都要笑嘻嘻的,而后语气贱嗖嗖地管韩临叫一声:“小刀圣。”

    慕容皓雪那个刀圣名头也是三十五岁才杀出来的,他横刀立着,没一个人敢反驳。可韩临这个就不一样的,完全是为了瞧他笑话而捏造出来的。

    若有哪天韩临出了一点差错,被击败,这句话都会被人翻出来嘲弄。

    强逼人家和他打,又把人家打得丢面子,确实过分了。上官阙温言劝过,可韩临不听,依旧故我。他这种人不难劝,但认定了什么是对的,是理所应当的,就固执。

    韩临到处找事,终于将人都打得闭了嘴,一个个远远见了上官阙,都绕着走,更有人见韩临如此态度,对上官阙的厉害都信了几分。

    他笑着对韩临讲:“你这真是抬举我了。”

    韩临毫不在意:“你本来就比我厉害。”

    或许从前是的,如今也是的,以后两年也都会如此。

    但韩临甚至不满十八岁,他这个年龄的少年正迅速成长。

    起初在洛阳灯楼,韩临与上官阙并没有多得楼主青眼。

    那时候他们两个还有十来号人挤在一间大通铺上,尽是练把式的男人,那间房很脏,人身上不干净,床挤,味道也不好。入住那天韩临和人商量,换了最靠墙的两个位置,让上官阙靠墙睡,他睡在外头,隔开上官阙和其他人。

    住在通铺总有各种各样的麻烦,鼾声、磨牙声、讲到深夜的谈话声。

    初住的那几天上官阙几天几天的睡不着觉,眼底发青,有时候站在后面听头领训话,都会靠着韩临睡着。

    有时韩临要站着不动一个时辰,等到人流散开,都去吃饭,才叫醒上官阙。

    在这嘈杂的室内,有天韩临半夜醒了去喝水,发觉上官阙还醒着,他努力找好点的方面:“好歹住进来半个月了,没老鼠咬衣裳。”

    上官阙揉了揉眉心,有气无力的笑着:“声音这样大,老鼠怕是也早给吵跑了。”

    但是谁也没想到,在后来的那些麻烦里,这种吵闹都是轻的。

    上官阙的相貌是罕有的俊美,韩临虽仍有稚气,可皮相也是英俊得狠,两人都年轻,像刚摘下的鲜桃子。

    男人多的地方总兴龙阳、断袖,起初有人不清楚他们的功夫,会来刻意动手动脚,借各种事乱摸乱碰。韩临一向抵触男人对他这样,一见就揍。

    上官阙引来的人更多,不过他几乎不用出手,因为半年多前龙门会的事,韩临恐人借机欺负他,差不多同他寸步不离,见他们动师兄,向来不忍,见着反捉住手便揍,下手不轻,折腿断手总是常事。

    到了洗澡的时候,大家伙都是在大澡堂洗,被人盯着看全身,对上官阙是不能忍的事,他长期在客栈定了个客房,只供洗浴用。

    韩临从前在临溪也是跟人一起洗的,倒是不介意。可去了一趟,越洗越觉得这里的人视线奇怪,也起鸡皮疙瘩,就不去了,被师兄拉去客栈。

    总打架,难免惹出事招来管事的人,韩临也丝毫不退缩,瞪眼撸袖子又要上前去揍躲在管事人身后的轻薄家伙,一点不藏着掖着的理直气壮:“谁让你手不干净的?我不剁了你的手?我师兄你他妈都敢碰?”

    韩临占理,声音又大,这事闹到最后,都给江水烟知道。某天晚上,江水烟还笑眯眯过来转了一圈,查问了一下情况。

    江水烟身形魁梧,器宇轩昂,国字脸,留着连鬓短须,脸上有很深两道疤,据说是领兵打仗那会儿,被敌将弯刀划的,若没疤,该是副不错的相貌。

    同管事的人了解完情况,末了,把韩临叫去,两人独自说了会儿话。

    后来上官阙问他楼主讲了什么。

    “没说什么,就问了问我师父身体可好,又问我是哪里人,今年多大,生辰是什么时候。最后还问了问你,问你现今功力如何。我都照实跟他讲了,然后他就让我回来了。楼主说话还挺和气的,我以为他打过仗,会阴沉点,结果没有。”

    管事当天便将不干净的人调离这个房舍,如此一来倒有其他以前曾被他们欺辱过的人来悄声谢韩临和上官阙,说他们平常仗着力气大武功好,乱动我们都不敢说话,幸好有你们。

    十几人同住,也难免有臊红脸的时候,都是男人,起初不知道,有几次韩临大咧咧拍门进房间,扑面就是一股膻腥气,定睛一看,便见大铺上一堆男人正把东西往裤兜里收,有人忙收一本绘着男男女女的图。

    到了这个年纪,韩临也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也立刻明白了他们在做什么,不好意思的说了声打扰了,关上门,便和上官阙相对无言的在外头练功。

    等估量着他们完事了,才进去开窗通风。由于不想吸那些浊气,再出去练武,大半个时辰才回去休息。

    那段时间,他们两个每日比别人早起床一个时辰,晚睡一个时辰。

    到后来三伏天,因为屋里热,他们住的小院,每到晚上横七竖八铺满了席子,四面八方睡的都是人,路都没给留上几条。

    两个人只能借门前的灯,在门口处对练。

    每个清晨和夜晚,上官阙都能感受到韩临的刀在更准,更快,更狠。上官阙很清楚,少则半年,多则一年,他会超过自己。少年吃得多,短褂露出的刺棱着骨头的修长四肢,渐渐裹上肌理,线条一日比一日有力。

    不消多久,他那个小刀圣的名头只会坐得实。那些贱鄙的人真是蠢货,他们做不到,便以为别人做不到。韩临完全有那个能力成为真正的刀圣,最多十年。

    夏天最热的一天夜里,绕着蚊子、飞蛾的灯下,韩临在练刀,他坐在门口的台阶上休息。上官阙闭上眼聆听,刀破空声、虫鸣、蚊嗡、飞蛾粘着粉翅膀扑飞出的声,还有一门之隔的门槛后,几人睡前的窃窃私语声。

    在上官家,父母对子女很亲近,并没有那种相敬如宾的疏远冷淡。而上官阙是父母的第一个孩子,他们对他倾注了很多心思,上官阙自小有什么心里话都对他们讲。

    早在距离龙门会举办还有半年的时候,上官阙就写信告诉了父亲母亲自己的顾忌。

    父母从前支持,只是因为他喜欢,便放任孩子去做,似是见他写去的信字里行间有着苦恼,便劝没关系,不想在洛阳,不想练武了,就回金陵来,这里有家。反正他也通医理,作为长子,大可以接管家里的生意。

    但那时候上官阙不想回去,他还是喜欢江湖,喜欢碰撞出火星的刀剑声,喜欢猜对方出招意图招式,喜欢这片他从小就想在的天地,他想和韩临一起留在这里。

    后来,龙门会那件事发生了。他傲气了十多年,一朝失手,便被全天下嘲笑。上官阙咽不下这口气。

    若是他一年前没有到龙门会上来,或许苦练几年,见无成效,真的会回金陵接管祖业。

    由于是长子,他父母为他废了很多的心血,对他寄予了厚望,在学剑的同时,也教了他做生意、识药材、调香、怎样管理一个家族。这些里头,最难的是掌握人心,可对他而言,人心也不是多难看透的。

    培养一个继承人不是件容易的事,碰巧他也很合适去接管祖业,他的父母一直很骄傲金陵的叔叔们都羡慕他们头一个儿子就这样出众。

    去年他到底还是来了洛阳,追悔也没有用了。他心中堵着一口气,更不愿意用废物的名头离开江湖。

    而上官阙的武功恢复的速度渐渐变缓,这很正常,一番折腾自然有所折损。他很清楚自己的上限就是如此。可顶破天,不出两年就会被韩临超过。

    尽管这个上限对很多人来讲,已经是此生都无法攀得的绝顶,但他从小就喜欢练功,喜欢变强,让他切实地意识到自己止步于此,他非常痛苦,却也没有办法。

    上不去,下不来,硬生生被卡在中间。

    他从小到大,跟师父学剑,听父母传授家学,从没有懈怠过,如今这些,只显得毫无作用。

    他眼前一片迷雾,甚至不如门槛后睡前规划以后的喽啰,他们在说着不能总做打手,没有出息,还动不动缺胳膊少腿的。要尽早些接触到堂主之类的,往上爬,争取凭借才智,做个谋士啊管账啊,能捞着油水还不累的。

    另一个人泼他冷水,说就你那个脑瓜子,从十数到三十都能数错六个,还想着拼脑子,残灯暗雨楼是缺脑子,可也不是你我能攀得上的。

    你一言我一语,于是吵了起来,后续竟打了起来,小院里的人都醒了过来,给他们二人拉架。

    隔着一堵门,上官阙听完了全程,若有所思。

    他忽然想通了。

    如今江湖门派厮杀,一点不比强者搏斗少流热血,他们一起把残灯暗雨楼做到最强便是了。

    这年八月,上官阙去找江水烟自荐,说想参与楼内排兵布阵的事。

    一月不到上官阙就熟透了这些事,见他情绪上来,韩临很替他高兴。

    这年九月初三,噩耗传来,金陵上官家被灭门。

    红枫如烧的秋天,上官阙连夜赶回金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