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教官

    首都军校的训练永远是枯燥、无聊，充满汗水与眼泪的。

    路云峰从露台往下看去，那些奔跑着的年轻生命便渐渐与记忆里的模样重合，变成一副模糊却挥之不去的影像。

    这里曾经也是他的青春，是他肆意奔跑、追逐某个志同道合人的地方。

    夜风习习而来，当年同学遍寻他到台上，跟他一起俯瞰这所顶级学校的夜景。

    “说要找我又躲到这里，路司令，你多大了？”

    路云峰开门见山：“即将毕业的这一批学员，我想没几个可以进入中央军团的，可以不必勉为其难，同我作战。”

    温篱颔首：“你走这几年，又或许说二殿下失踪以后，首都有很多贵族改变思路，将自己家的Omega塞进军校镀金，搞得这里也是人心浮躁，追名逐利的不少。”

    “啊，二殿下。”路云峰想了想，“他的影响力还是很大的。”

    “皇室成员，又是标杆似的改革派，当然影响力巨大。”温篱说，“你叫我来，不会只是为了感慨这些吧？”

    “我要去带新生。”他说，“这批新生里反而有我看好的几个人。”

    “好。”温篱毫不知情路云峰心思，只当他实在看不上即将毕业的这些人，便道，“我来安排，明天早上你随时可以上岗。”

    路云峰随手摁掉皇室发到他终端上的请柬，点了点头。

    温篱只当他是又拒绝了哪来的邀请，便笑道：“路司令也是人人趋之若鹜的红人，可惜不知道什么人有这个面子，能让首都这些人一睹司令的芳容。”

    不料路云峰却露出有些困惑的神情：“我实在不懂，这些Omega就这么非得认识我，又或许说认识一个足够好的alpha把自己嫁掉吗？难道他们的人生非要结婚……”

    “对很多首都Omega来说，的确只有这一条路。他们从小接收的信息，他们所受的教育全都告诉他们，做一个全身心投入家庭的Omega是一件无上光荣的事情。他们习惯于这么做，寻找一个可托付终身的alpha，促成圈子里又一段佳话。”温篱说，“其实像二殿下这样的人才是少数。我不是说Omega这样勇敢坚强不好，而是说，性别在很大意义上影响了这一人种的性格，他们总是偏向于温顺，偏向于维护家庭——这些也都是出于他们的本能。”

    “可为了信息素而成的结合、繁衍，到底有什么意义？”

    “我理解你是个平权主义者，可如果不允许Omega繁衍，那么要谁去繁衍呢？Omega又有什么出现的必要呢？”温篱似乎终于弄懂路云峰的理想主义，轻轻叹了口气，“再多权益上的抗争，也只是为他们多打开一条路，多一种选择，而不是彻底改变一个人种的本性。”

    “他们并不会因为这样的性格、因为繁衍而感到难过的，云峰，很多Omega并不反感这一点。”

    路云峰微微点头：“是，但也可能只是他们的选择面太窄。”

    “好吧，那就要靠我们去努力了。”温篱拍了拍他的肩膀，有些哭笑不得，“我发现你对Omega也有点偏见，他们又不是只有二殿下这样的。”

    二殿下，又是二殿下。

    例行“路过”的辛朝想，塞维尔的存在感实在是太强了。

    而他对塞维尔所有或嫉妒或探究的念头，都在第二天路云峰出现在训练场的时候消失殆尽。

    他的眼里只有他。

    坚毅的下颌线，深邃的眉眼，高挺的鼻梁，还有作为alpha也是个中翘楚的身材。

    难怪会成为全民偶像。

    路云峰和其他教官夹着份一样训练册，发表了简短的演说。

    “我很荣幸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担任你们的教官，从此刻起，希望你们履行好一名军人该有的指责，不要让我失望。”他打开手册，“现在宣读分组名单，点到的出列。”

    于是他宣读了一份并非纯alpha的名单，其中甚至有几个omega。

    被点到的人早知道他令行禁止，便也不好奇，列队跟着他走了。

    路云峰并没有把辛朝的名字加到里头，尽管按训练成绩排名他已经合格，但路云峰还是鬼使神差地把他勾选了出来。

    队伍走到一间单独的训练室里，另一位教官解释道：“虽然你们入选了路教官的小组，但是这个小组的流动性很大，通过战斗模拟系统两天一次排名，综合分不足的人自动退出，由组外队员补上。你们的训练内容也会发生变动，之前的体能和格斗训练只是基础，往后会加入精神力相关的训练课程，希望你们不会在两天之后全军覆没。”

    战斗模拟系统通常是二到三年级才会接触的课程，路云峰是突发奇想加入这个训练，是想在高压下遴选出一批具有极强基础素质的新人，以备吸纳入边境舰队——人类之刃。

    毕竟这几年他不在，毕业生中分配去的人里极少有能合格的，甚至可以说一年不如一年。

    年轻人们被分配进入各自的模拟舱，路云峰设置了一个大概的数据，也坐了进去。

    白天的训练数据正在等候远山的分析，路云峰处理完积压的军部文件，靠在椅子上假寐。

    远山适时地跑了出来。

    【接近抑制剂失效时间，路上将，您准备今天服用抑制剂吗？】

    alpha的易感期有时实在是种累赘，身体中仿佛禁锢着某种野兽，随时虎视眈眈准备冲出来攻击周围的一切。在边境地区的时候，路云峰更倾向于随用随停的抑制剂腕带或是偶尔出门找个omega，那片地方他不是没有熟人，各取所需也很方便。

    但现在回到首都星系，不说他到底是不是要找个omega，光是这样的意图，就已经足够让那些老顽固挤破头了。

    路云峰苦恼地叹了口气。

    远山调侃他：【原来人类最强alpha，也有苦恼的时候。】

    “这就是你没见识了，远山。”他说，“是人类都会有苦恼，无论强弱。”

    【所以这就是你不想去参加那些宴会的理由？其实外面很热闹。】

    投屏展开，核心地段的万家灯火顿时映衬在路云峰眼中。

    首都星的夜晚总是喧闹、繁华的，人群熙熙攘攘地交织在各种宴会上，分享着这座星球上新发生的事情。

    其中最劲爆的，莫过于——路云峰回来了。

    几乎每一场宴会的主人都向这位年轻的上将发出邀请，他们像追逐食物的养殖食用鱼或是肉鸡肉鸭，把雪花般的邮件掷向他。

    可惜路云峰把自己关在军校里。

    远山尽心尽力地替主人把所有的邀请都拒绝了，顺便把投屏切换成一周之内的工作计划。

    路云峰于是仰头审视他的任务。

    虽说来他有指导新生训练的义务，但实际上他在军部的工作不可能因为他来当了个教官就停摆，仍然占据了他时间的大头，于是工作计划上涉及新生的训练的确少之又少。

    哦，还有一个发表新生教育演说的安排，远山正给他拒了。

    路云峰送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远山是年轻时他和娜丽塔共同研发的高级AI，拥有独立人格，办事效率极高，拥有的权限也很大。很多时候他看远山就像一个老父亲看自己在有限范围内胡作非为的儿子，有点无语，但多数时候都不会反驳。

    【看来你不想我拒绝这个新生教育。】

    “也不是，”路云峰浏览着军部的文件，“我也觉得没必要抛头露面。”

    【哦，所以新生是有特定的指示对象，对吧？】

    “你猜。”英俊的军官敲下回车，关闭投屏，示意AI自己要休息了。

    【一个未分化的人类，你真的不好奇么？还是你完全忘记了你们曾经认识？不过我很好奇是真的，我是说，单纯对未分化感到好奇。】

    “我看你是意有所指，少在这里装蒜。”路云峰回复完例行文书，起身，“未分化在首都当然少见，但是在边缘星系的时候，我们也不是没见过。”

    远山目送路云峰离开办公区，关闭了这个区域的使用权限。

    路云峰从办公楼出来走到一半，脚步突然顿住了。

    腕部投屏里远山贴心地显示着不远处训练基地的使用状况——有人还没有下线。

    但这是违规的。

    为了保证第二天训练时学员的身体素质，除了偶尔的突击训练以外，训练基地都是按时落锁，取消他们的使用权限。

    看来有人想办法解锁了这个权限。

    路云峰抬手把远山跟军校的联网关了，改换行进方向。

    离线前远山无语吐槽：【你还会包庇新生啊？】

    训练室的走廊里黑着灯，屋门也都紧紧关着，路云峰稍微凝聚起自己的精神力，便顺着厚重的墙面阻隔感受到某一个模拟机器运转中发出的轻微轰鸣。

    他查看了登陆时间，对方很聪明，在权限关闭前两三分钟才登陆进去——钻了系统的空子，因为一旦训练开始，死亡之前都无法被弹出系统。如果实力够强，甚至可以在模拟空间休息，等醒来再继续战斗。路云峰之前也这么干过。

    他把登陆界面划到最下面，ID上赫然是辛朝的签名。

    远山用电子音吹了个口哨。

    以路云峰的身份，他是没有限制使用时间的。

    他索性解锁辛朝隔壁的训练仓，匿名连接进入了同一个训练环境。

    全形态匿名，连脸和声音都是随机生成的。

    训练中的辛朝一下子感觉压力陡增。

    他选择的模式近似于人机操作的半固定模式，比新手模式简单，但也只是为了在单项操作的基础上训练不同组合的思路，自由度并不高。

    他正在调整飞行路线，本来还有十分钟才会出现敌机的前方空域却突然升起一架小型战斗机，显然是意料之外的设定。

    辛朝下拉模式设定界面——训练模式：？？？

    ？？？

    这系统还带自动升级的？

    雷达迅速传输回来通信：对方非敌对人员，请求合作。

    信，还是不信。

    战场上却没有迟疑犹豫的机会。

    辛朝深深做了一个吐纳，回复同意。

    一分钟后，战斗机和他并驾齐驱。

    辛朝侧头去看这个或许是系统生成的人物，他带着头盔，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驾驶飞机和他近乎完美地差行2个机位，显然像系统计算地产物。

    两人高速掠过敌营前的山头，行程未过半后方就显示有敌机追逐，正在高速逼近。

    “二对一，我们有胜算。”辛朝打开通讯，“距离5千米，前方转弯，S－F机动模式。”

    他拉起操纵杆一个急转，过大的弧线中只能看到敌机一个模糊身影也果断开枪，一击不中作为僚机的匿名战斗机已经以更大弯度拐了过来，在敌机撞向辛朝的飞行轨迹上果断击落了它。

    这个突然出现的人的确实力高超。

    辛朝调转机位，重新和战斗机编队。

    他再次审视着这个突然出现的“人”，忽然意识到，他可能也并不是系统生成的人。

    他太随意了。

    战斗机仿佛是学校里的小型摆渡车，在主人手里玩具一般地被拨拉着，偏偏主人还仿佛不在意般靠在驾驶舱上——这既不符合模拟人的行为设定，也不是一个新生在击落敌机之后会做出的反应。

    辛朝轻轻地笑了。

    这个人依然做他的僚机，两人飞速飞抵敌军基地，按照系统任务进行勘查。

    从来没开麦的这个人突然说话了，吓了辛朝一跳。

    “侦查多没意思，”他说，“搞点破坏。”

    辛朝说：“轻型战机，我们的弹药不一定充足。”

    “你有次级油箱，加起来足够了。”

    对方平淡地发出指示：“前方掉头，角度下五度，提速。”

    辛朝操纵着面板，对方又说：“马上卸载次级油箱，攻击敌方战机。”

    辛朝果断丢下次级油箱，瞄准正在准备起飞的战斗机一阵扫射，然后迅速上调飞行角度拉升起自己战机的高度。

    跟在他后面的战机在油箱掉落接近基地仓库的时候果断开枪，被击中的油箱在仓库上层产生巨大的爆炸，落到基地中，马上引发了仓库的燃烧和爆炸。

    升腾的火光映红了半个昏暗的天。

    基地的人想作出一定的挽救，显然于事无补，便将仅剩的单兵导弹朝他们发射过来。

    “注意隐蔽，主机。”

    对方将战机提升到极限速度，引着导弹追逐而去，然后在不远处山头上爆炸。

    辛朝和他的僚机在返程的路上汇合。

    “这么高的自由度，您不是NPC。”他肯定地说。

    这会儿对方又不说话了。

    辛朝有些气闷，也懒得再开口。

    他们返航到逼近基地的地方，辛朝准备结算他的任务数据。

    余光中僚机却改变了行进方向，他再次请求通讯，迟迟没有得到回应。

    对方绕了一个圈子，从侧面击中了他的侧翼，却没有直接击落他。

    辛朝心中怒骂，紧急弹出驾驶舱进行降落。

    弹出之前，晕头转向的辛朝听到对方说：“你怎么知道我一定是友军？”

    降落伞带着他到了基地不远处的树林里，也算在基地范围内，辛朝可以选择结算数据结束训练，正好可以看看这个莫名其妙的人到底是谁。

    没想到对方还在OB他。

    “这就结算了，你怎么知道自己能活到基地呢？”

    一模一样的口吻！

    辛朝背起行军包，徒步就徒步！几公里他还走不过去了！

    事实是他相信得太美好了。

    并肩作战的时候他还觉得对方强大又完美，等这个高级权限者变成给他使绊子的人之后，他才意识到，每走一步都那么艰难。

    气温降低，湿度变大，他的飞行服对于这种环境来说并不能满足需求。何况还有蚊虫肆虐叮咬，蜿蜒藤蔓，愈发昏暗的天色阻碍他前进的脚步。

    辛朝骂了句脏话，他想，这时候要是来个杀手，格斗课才上了两节的他铁定完蛋。

    可对方没有设置任何人类目标。

    他不全是他的敌人，仿佛是在他上方俯瞰着的神，引导他在这黑暗荒野中前行。

    又有一点甜。

    辛朝终于摸进了基地的大门，三步并两步跑向指挥NPC，提交结算申请。

    系统冷冰冰的声音播报：【勘查数据已回传，完成任务；敌方基地损毁率达52％，弹药损毁率77％，战机损毁率21％，超额完成任务；本次任务损毁战机一架，驾驶员脱离及时，无生命危险；综合判定评分82分。】

    【恭喜你，驾驶员，完成本次训练。即将脱离模拟环境，倒计时，十，九，八……】

    辛朝带着忐忑等待驾驶舱缓缓掀起。

    虽然评分不高，但这个难度的训练对他来说实在是受益匪浅。

    他闭眼复盘了一下战机击中他的那个角度，驾驶舱已经收起了投影前屏。

    路云峰撑着弧形的侧壁，正望着他。

    辛朝的心不由自主地狂跳了起来。

    初见时他就知道，这个男人太过于完美，拥有敏锐的思维，英俊的面孔，强悍的躯体，至高无上的权利与荣耀，却那么温柔——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完美的人呢。

    路云峰低头与这个年轻人对视，他的瞳孔里全是自己的倒影，澄澈、真诚，仿佛无风波澜的海洋，一眼望去又深不可测。

    他的心或许漏跳了一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