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你是为了你自己
柳叙白怔怔地望着舒浓的眼睛。 这双眼睛,六百年来,他日日求,夜夜思,都未曾再得见一眼,只在无数个夜晚,出现在他的梦中。 像是美梦成真,又是噩梦现世。 舒浓的双眸清澈明亮,似澄静湖面的晶莹里,他未发现丁点对他恨意,以及其他他奢望的情绪。 柳叙白伸手想去抓舒浓的指尖,却仍旧再次只触碰到一片虚无,他连舒浓的衣角都无法触碰,只能徒劳地一次次重复。 汗珠顺着他的脸庞滑落,周遭的温度上升,汹涌而来的热气强硬地突破他的灵力,将整个屋子连同他裹挟在热气之中。 柳叙白额边的发丝早已被打湿,湿答答地粘在脸上,好不狼狈。 他触碰不到舒浓,视线落在她的面庞上。 他狼狈不堪,后背早已被汗水打湿,像是眨眼间,便有汗珠从他的眼前滑落,面前的舒浓却依旧干净清爽,她离得近,他甚至能隐隐看见她脸上细小的绒毛。 柳叙白的视线下移,落在了她指着自己的食指之上,她的手掌应该因常年练剑而长着茧子,手指却纤细白皙,他微微垂眸,便瞧见她食指左侧的那颗熟悉的小痣。 舒浓打量了他片刻,笑着起身,语气里也多了几分讽刺的意味:“让我猜猜,你这心魔,不会是因我而生吧?” 她低着头俯视着他,柳叙白低着眉眼,沉默许久,微微张了张嘴,却说不出半个字来。 他该怎么说呢? 说他在害死她之后愧疚不已?说他在她死后才发觉自己爱她爱得不能自已,无法忘怀,所以因此生了心魔? 他纵使有太多的狡辩与解释,想要弥补和获得谅解,舒浓都已经不在了。 她出现在他面前,他却连她的一片衣角都触碰不到。 他没有获得原谅的机会,他和舒浓早已阴阳两隔,他甚至招不回她的魂,招不会属于她的丁点意识。 若真有来世今生,舒浓或许是早已投胎转世,过奈何桥前,许下的愿意里一定有一条是与他死生不复相见,此后生生世世,她都不愿意再见到他。 舒浓一直关注着他的表情,哪能不明白他此刻的反应代表了什么,蓦然轻嗤一声:“还真是啊?” 她转了个身,随意在椅子上坐下,凝出实体,捏着刚才那块咬过的糕点把玩,她看着手间的糕点,话却是对柳叙白说的。 “这沧元剑宗,有人知道你生了心魔吗?”她勾唇笑着,“若他们是知道的,你是怎么对他们说的呢?说是因为爱得太深吗?执念太深吗?” 她偏过头来看他,眉眼弯弯,脸上的笑意恶劣:“毕竟外面的人现在都是这么说的。” “深情真是好用的理由啊。”舒浓随手扔下糕点,一手托着腮帮,一手轻轻触碰着方才落回盘里的糕点,“有了这么个借口在前面挡着,你生心魔,办招魂台,寻佳人,都变得合情合理了。” “此后不管你做什么,只要和我沾上一点关系,便有人叹息一声,感慨一句痴情人,对吗?” 舒浓微微偏头,皱了皱鼻子:“旁人皆认为你对我情深不渝,痴心一片——”她顿了顿,“啧”了一声,“你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是吗?” 她没给柳叙白说话的机会,撑着下巴继续道:“我不否认我们之前的感情,也不质疑你此刻表现出来的深情有几分真几分假,但是你巴不得所有人都知道你对我念念不忘,大肆宣扬自己的情深,柳叙白——” 她终于再一次唤出他的名字,说出的话却将他打入无边深渊之中。 “你不觉得恶心吗?” 柳叙白低着头沉默许久:“……我——” 舒浓仍旧没给他机会:“可是我觉得恶心,你我从前的感情或许是真的,但我仍觉得恶心,我只要一想起我们从前还有这么一段感情,我都觉得恶心。” 她再次起身,来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你我的关系,是你是凶手,我是死者,你生心魔,办招魂台,是因为喜欢我吗?凶手会对死在他手里的人生出执念,甚至因此有了心魔吗?凶手会年年为死在他手里的人招魂吗?” 她俯下身子,笑意淡去,直视他的双眸:“柳叙白,你做这些都是为了你自己。你以为受心魔折磨,年年招一个绝对不会见你的人的魂魄,日日将自己沉浸在愧疚之中,便是赎罪便是道歉吗?你怎么有脸招我的魂啊?” 她站直身子,微微歪着脑袋笑了笑:“赎罪不是这么赎的,道歉也不是这么道的。” 她嗤笑一声,抱着手臂抬步就走了。 柳叙白此刻方如梦初醒,站起身来便要抓舒浓的衣摆:“别走!” 可惜一如既往,他依旧无法触碰到舒浓分毫,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舒浓穿过紧闭的房门,消失不见。 “舒浓!” 柳叙白只抓得一手的空气。 舒浓一走,整个房间的温度迅速下降,径直降回原本的温度,一热一冷,柳叙白满身狼狈,蓦然感到阵阵凉意,仿若大梦一场。 柳叙白狠狠闭了闭眼,重新落座,平复了情绪气息,才缓缓睁眼,妄图将这一场不切实际的梦甩出脑海。 可脑袋清明之后,他才陡然察觉,方才种种,根本就不是梦。 舒浓打碎的杯盏还在地上,她吃过一口便不要了的糕点掉在盘里,他汗湿的头发和衣裳,都是真真切切存在的。 柳叙白猛地起身,几步过去拉开大门。 屋外早已被黑暗笼罩,他往前走了几步路,正好撞见从远处过来的陆望壹。 陆望壹和秦唐一起吃了饭,顺便喝了一点小酒,踩着夜色慢悠悠地回来,才进了自己的山头不久,便直直撞见一身狼狈的师尊。 陆望壹当即吓得不该如何是好。 他还是第一次瞧见这般模样的柳叙白,发丝凌乱,眼眶微红,脚下的步子也是乱的。 陆望壹心有好奇,却不敢多看一眼。 柳叙白主动到了他面前,声音微哑:“你方才进来,可看见有人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