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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欲雪 第82节

    “郎君识不出,那是妾身子愈发好了。今个您带上妾,我们一同去吧。”说着,直牵过贺兰泽的手往外走去。

    皑皑目瞪口呆站在一旁。

    感慨她阿母,不仅能无理横三分,还有曲理诓她英明睿智的父亲。

    偏生父亲,整个被慑了魂,神思难聚,已然被带出门去。

    “你混账!”屋外寒风拂面,贺兰泽总算回过三分神,脑子清醒了些,“你绝技是晌午偷出去骑的马。待我傍晚归来,你便已经半日休整,体力恢复得差不多了。要是那么久你还神散体虚,这两年白调养了。还敢倒打一耙!”

    “我说的可对?”贺兰泽道。

    谢琼琚瞥头不语。

    如此,贺兰泽掰回半局,只继续道,“那你又如何要偷偷骑马出去,且只敢晌午半日便归呢?无非是你自个也知道,身体尚且不行,经不起一日折腾!”

    谢琼琚胸膛起伏,气得有些发喘,“你这人,见好怎么不收的?”

    “竹青,扶夫人进屋歇息。”贺兰泽蹬鼻子上眼。

    谢琼琚哼了声,从他掌中甩开手,“竹青,今个晚膳就做咱俩的饭。”

    “皑皑,晚膳阿翁给你烤野味。” 贺兰泽半点不让她。

    父女二人背箭跨马,拍马而去。

    “有本事别回来!”谢琼琚返回探出身子,怒道。

    这晚,收获颇丰。

    贺兰泽打回两头鹿,一只狐狸,还有数只野鸡。最可喜的是皑皑,头一回自独自猎回一只兔子。

    “本来阿翁那只狐狸也该是我能猎的。但是跑的太快了,我视线不极。”说这话的时候,皑皑有些黯淡。

    她的眼睛在极光中,不能长久视物,偶尔会变得模糊。这日午后,阳光正烈,贺兰泽本停下与她歇息,奈何她追那只狐狸起劲,足足小半时辰聚目敛神,之后便有些迷糊,缓了半晌才恢复过来。

    这原是那年头颅磕伤的后遗症。

    谢琼琚记不住当年事,当是胎中带来的弱症,也没多言,只嗔道,“以后不可烈日炫光下贪玩。”

    终是贺兰泽,频生愧疚。

    他还记得,那年谢琼琚雨夜向他要四十金的模样。

    彼此都狼狈十足。

    “阿翁已经传信给公孙姨母,想法子看看有没有保养你眼睛的方子。”

    “不碍事,我自个注意就成。”皑皑持着匕首,麻利地给狐狸剥皮,“阿母,阿翁说这个给你做坎肩。”

    “鹿皮且不给你了,即将入冬,大雪封山,再没有野味。趁着年关,将它们卖了,定能比寻常成倍的赚钱。”

    “我不稀罕!”谢琼琚说着话,裙摆下探出双足,足上正穿着一双鹿皮短靴。

    此间也未有外人,她来回摆弄着双足,看旧日靴子,眼中满是温柔笑意,抬眸道,“这个是哪年做的,还挺新的?”

    “就你不记事的前一个年头,我去冀州巡营,顺手猎到的。”

    谢琼琚原在长安听贺兰泽说过,他的营帐都设在深山中,巡营是他重中之重的大事,那会还是由他两位舅父暂管。

    这会一想到他巡营还不忘给自个猎皮物,瞬间便挑眉给他添了盏茶。

    “纵是没有野味了,这鹿皮如何能涨一倍的价值。”竹青将烧好的水拎来,给皑皑洗发狐狸皮毛,不解到,“大不了便来日再买,人家何必非要买你这般贵的。”

    “只要我有货,对方有钱,这买卖就一定能成,且价格由我说了算。”皑皑搓了把手,拿起刷子梳毛。

    “这是为何?”竹青愈发好奇,目光询向贺兰泽和谢琼琚,复又落回皑皑处。

    “缘故有三,其一高句丽皇室酷喜皮毛衣饰,以此成风,民间多有随之。其二高句丽人多虚荣,爱颜面,奢风尤胜。其三,冬日得新毛,视为神之物,竞相之。”

    “前两条便罢了。”竹青蹙眉道,“第三条匪夷所思。”

    皑皑将狐狸皮翻了个面,“他们自个书上写的,这得感谢阿母,让我开蒙之初,不择书目,皆可浏览。我便将他们的一些杂记亦挪来看了。”

    话至此处,皑皑摇了摇头,“这还不算荒谬的,高句丽信奉巫医巫术,其中巫术影响之大,是可以左右他们政权决策的。我前段时日看得一本书上记载了他们开国□□“夜梦豹啮断虎尾”、“秋猎遇白狐鸣”等传说,君王决策十中七八听信于师巫,太可怕了……”

    “不过倒是闻如今翁主高云霄鲜奉巫术,其人开明,引入了不少我们大梁的文化,可惜她前头还有个皇兄掣肘,便注定了她抱负难酬!”论起这些,皑皑格外兴奋,话语滔滔不绝,“且看阿翁上工,一年里从十月到开年三月都是歇着,这处皆是如此作息,小半年不侍劳作,便晓得还里格外信奉天道,认为万里冰封便是天神赐意,让生民休养,却不知人定胜天!若是高云霄上位,怕就不同了……”

    “瞧瞧我们的小女郎,一张小嘴这般能言,可去当女先生了!”竹青起身回屋,重新打水过来。

    谢琼琚与贺兰泽四目相对,面上皆是骄傲色。

    “皑皑,那若你是高云霄,明头有挡着你实现理想的手足,你有该如何处理呢?”谢琼琚问道。

    皑皑蹙眉半晌,“这个我得好好想一想,要分情况而言吧。”

    “亏你阿母出你这般难得问题,莫理她。”贺兰泽搁下茶盏,将重新炖热的烤兔肉撕成肉条喂给谢琼琚,“尝尝夫君手艺,午膳女儿用了许多的。”

    “不让女儿理我,由你一人占我,是吧?”谢琼琚嗔他,“继续喂啊,我还要。”

    “多吃不克化。”贺兰泽擦了把手,眉眼低下,眼尾却烧起一抹风情,“晚上,喂你旁的,自然你吃饱。”

    谢琼琚一怔,余光下意识瞥过皑皑,顺手将手中帕子砸向男人。

    *

    如皑皑所言,贺兰泽一年有小半的日子都在家中。

    而这一年,拖她的福,两张鹿皮卖了整整一金,贺兰泽遂玩笑道,“日后且打猎为生,再不去上工了。”

    皑皑道,“那不成!这法子只能来一时之财,且来的容易,易让人眼红。会觉得我们不劳不苦,日子便过的这般滋润,届时又要孤立我们了。”

    说这话时,贺兰泽正给谢琼琚做制作弓箭最后的收尾工作。

    犟不过她,出了冬后,便陪着她在院中骑马。

    前两日又得寸进尺,要射箭,所谓骑射不分家。

    奈何莫说射中靶心,举弓之后,拉弦尚且困难。遂帮她做了这张小弓。

    只将弓身的宽度改小,弓弦特地选了更有韧性的蚕丝和鱼线,如此在增加拉力的同时,减少臂力的需要。

    “皑皑说的对。打猎是我们用来欢愉的,养家糊口且得由你去。”谢琼琚从贺兰泽手中接过弓箭,出来院中试练。

    “慢慢来!”贺兰泽恐她一下拉不开弓弦,遂站在她身后,握着她手腕,帮忙定位,“对位握弓,扣弦。锁前肩,沉后肩,凝思,静气。”

    他话语温柔,指导精细,是及有耐性的。然谢琼琚却蓦然垂下了弓箭,只定定看着不远处的靶子。

    “怎么了?”

    “许是盯太久,有些费神,头疼。”谢琼琚晃了晃脑袋,侧首与他笑道,“弓箭举得太累,郎君再给妾做副弓|弩吧。妾擅使用那个。”

    “你真是愈发没常性了。”贺兰泽拉她回屋内,给她按揉太阳穴。

    冬日里,多来都是窝在屋中的日子。

    谢琼琚隔窗望着漫天簌簌飘落的雪花,“郎君,明岁我们在院中种颗梅树吧。”

    贺兰泽笑道,“十月里已经选好品种了,明岁三月就给送来了。”

    *

    转年三月,日光融融。

    春风拂面,旧土翻新泥。

    谢琼琚在庭院中给梅树浇水,整个人莫名踉跄了一下,险些栽倒。幸亏反应快,扶住了树干。

    贺兰泽出来,见她面色有些发白,正捂胸喘息。

    “哪里不舒服吗?可是头又疼了?”贺兰泽扶她进屋,“……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半个月前,公孙缨来信,原是去岁他让她前往红鹿山询问的事宜有了回应。

    事关谢琼琚恢复记忆之事,和皑皑的眼睛。

    皑皑的眼睛没有旁的法子,只能平素防护。

    而谢琼琚恢复记忆乃自然之事,道是本就是突然失忆便极有可能突然恢复,只是需防她郁症促发。

    贺兰泽回想这周遭环境,数年间她的改变,这郁症当是减轻许多。

    最初来这里的时候,她只道疲乏,并不愿意出去走动,见生人。

    而从去年酷暑日,与竹青一道去全府给他送冰饮消暑开始,她便渐渐愿意出门。

    再到如今,院中来数人植树,她甚至给他们送水倒茶,留他们用膳。

    薛真人说过,她的累很多时候并不是出自身体,而是从心上来,故而人总是懒散消极的。

    看如今变化,贺兰泽稍稍安心些,想着她即便回忆起往昔,也不至于向先前那般严重。毕竟远离了是非地,也不会再有是非之人。

    “方才浇水那会,我仿若想起,在你的院里,也种着梅树,我也给他们浇水的。”

    贺兰泽点点头,“自然种的,那是你最喜欢的花。”

    日子依旧平静,一切都缓缓而行。

    三月结束后,贺兰泽开始新一年的上工。

    谢琼琚身体锻炼的不错,五月里,同皑皑去东郊的草地上策马。就是骑得太快,摔了一跤。回来被贺兰泽骂了一顿,马直接被牵走了。

    谢琼琚便开始鼓捣那副弓弩,头一回发了好一顿脾气,因为她一次靶心都没中。

    贺兰泽看着靶子,“你都多少年没拿弓\弩了,眼下箭箭都在在靶上,没有脱靶,你还想怎样!”

    说这话时,他余光莫名瞥过自己左臂。

    也不知谢岚山怎样培养的一对儿女,文武双全。

    当年她举弓射来,隔着天地雨帘,一箭即中。

    薛灵枢说,“只要她往左偏半寸,他的整条手臂便全废了。往右半寸,性命便不保。”

    那会,他囿于她的临行反悔,总不愿多思她的行为。纵是知道她是为了救自己,也还是恨她择家族而弃他。

    即便经年后,他不再怨恨,只当是对她最大的原谅。却不知她的愧疚,超乎他的想象。

    那场大雨里,废掉的分明是她的手。

    郁症最严重的时候,她曾经举弓的右手,连用膳握筷都不行。

    而再到如今,他看着她做饭,练字,绘画,挥鞭,举弓……岁月漫长,容我慢慢医治你,愿你能够将伤口都愈合!

    时光荏苒,春去秋来,入伏又入冬。

    延兴二十二年的冬天,本来身体恢复的愈发好转的谢琼琚生了场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