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春色如錦,山波長清
01 、春色如錦,山波長清
若是在萬花谷裡說起溫長清這個人,除了醫術頂好以外,大概十個人裡有十個都跳脫不開「愛錢」、「財奴」、「鐵公雞」這樣的詞。 連七八歲的小師弟小師妹們都知道這師兄真是苛扣得沒邊兒,別人是一個銅子兒要掰成兩半花,他更狠,寧可餓死了也要留著一半捨不得花。 萬花谷制式的衣袍被他穿破了補補了又穿,每年師門配給下來的布料,他轉手就賣給了其他師姐妹們去做新衣裳,要不是谷裡每日兩餐無限供應吃到飽,真不知道他這樣吝嗇的一個人是不是會抱著他的小金庫趴在哪個山坳裡吃土啃樹皮。 可就是這樣一個一毛不拔得遠近馳名的離經弟子,如今正在遠離萬花谷的江南地界上,一臉嚴肅地坐在了簡陋的小椅凳上瞪著床上的人。 「所以,」溫鴻深深地吐了一口氣,以為自己聽錯了,還特意掏乾淨耳朵又問了一遍:「你剛剛說,你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受傷落水,也不知道自己叫什麼名字,最重要的一點是,你付不起我的診金?」 床鋪上,眼睛上矇著布條的青年有些為難地抿了抿唇,而後才微微點了頭,因為乾渴而彷彿被砂礫磨過的嗓音緩緩地憋出字來:「是的。」 本來還抱持著一丁點希望的溫鴻臉上營業用的和煦笑容瞬間垮了下去,匆匆地站起來快步踱到門邊後,又突然繞了回來,撐在床邊咬牙切齒地問他:「我能把你扔回溝裡去嗎?」 生得極俊的青年不語,微微垂下的半張臉上帶著一點兒愁色,即便一身布衣又披頭散髮,也難掩他的一身貴氣。 溫鴻不想承認自己就是被他這副看起來家中有礦的皮相給騙了才會辛辛苦苦地把他從河邊扛回來,甚至不惜重金買藥替他治傷,就想著等人醒了,怎麼也得意思意思用幾百兩酬謝他這個救命恩人吧? 誰知道竟會是這般的結果! 一想到那些拿去換了藥再也討不回來的銀子溫鴻就覺得無比心痛,都怪這傢伙沒事長得這麼好看做什麼! 他要是長得再平凡再醜一點,他也不會將他給錯認成落難的富家公子,如今他的寶貝小金庫沒有了,幻想的賞銀也沒有了,白撿了一個吃閒飯的瞎子,心好痛。 因為中毒而暫時失明的男人看不見溫鴻那張糾結的表情,聽力良好地知道對方還沒離開,可看對方遲遲未出聲,不免有些擔憂的又問了一聲:「恩公?」 「你還是別叫我恩公吧,我怕我失手毒死你。」被人提醒做了一個大白工,溫鴻覺得自己簡直要生無可戀。 要不是想到那麼多珍貴的好藥都已經餵了床上的人,現在才想著要後悔把人弄死實在太可惜了,他覺得自己簡直想要為財殺人。 男人沒有表示意見,沉默地點點頭表示理解,可沒多久又用低啞的嗓音問他:「那麼,不知公子如何稱呼?」 「我叫溫長清,你可以喊我溫大夫。」溫鴻有些哀怨地站直身體,下意識地回問:「而你算了,既然想不起來那你就先叫做十六吧。」 一想到爐子上還溫著的解毒藥溫鴻又更心痛了他出谷年餘,省吃儉用才攥下來的十六兩銀子,才換了幾副藥就見光了他不叫十六,誰叫十六! 正當年輕的大夫走火入魔地想著若是把床上這傢伙給秤了能不能賣上二十兩的時候,就聽到男人有些小心翼翼地問他:「溫大夫那我的眼睛?」 溫鴻正在心痛他買藥花出去的錢,而被他遷怒的對象還偏偏要哪壺不開提哪壺,他簡直要被他氣笑,翻手一把銀針差點招呼出去,皮笑肉不笑地開口:「你再多說一個字,信不信我真把你給扔回河裡去?」 男人感受到他心情惡劣,果然識相地閉緊了嘴巴,只把那一張即便矇了一半還是好看得讓溫鴻差點要挪不開眼的臉給轉過來對著他。 萬花谷裡的同門只知道溫鴻愛財,可從來沒有人知道,他還特別愛美人,恨不得天天都到徐安跟前兒去打轉,美滋滋地盯著師兄那張俊臉過日子。 可惜徐安在孫思邈門下身兼數職實在忙得很,溫鴻雖然愛錢,卻對看帳算數這事兒完全不感興趣,一套花間遊的功夫他學會的部分連皮毛都稱不上,除了每月一次幾個年長的師兄會代替師父檢查小弟子們的功課,他能假借協助之名遠遠地看上一眼以外,溫鴻實在找不到理由天天去叨擾徐安。 最重要的一點是,溫鴻並不想讓人知道他有這麼一個看顏的小愛好。 他堂堂七呎男兒,要是成天像個姑娘家同師姊師妹們湊在一起發花癡,討論師兄今天穿了什麼說了什麼或者吃了什麼,光想想他自己就覺得丟臉好嗎。 除卻愛錢愛得遠近馳名以外,溫鴻其實是個崇尚低調的人,萬花谷裡雖不愁吃穿,但他那勉強稱得上是優秀的醫術放在一票鬼才同門之中實在不算出彩,更別說是撈上什麼油水。 他在萬花谷裡待了幾年,一直都挺中規中矩不當出頭鳥,單純靠倒賣布料這麼一點外快實在是養不胖他的小金庫,於是年前便辭別了孫思邈,打著萬花弟子的名號在這算得上富裕的小鎮外安了家。 幸好他那一手醫術放到谷外來也是有幾分厲害,一個人的小日子滋潤得很,還能有餘錢豐盈他的小金庫,比在谷裡要不知快活多少。 可惜為了救這麼一個不知名姓的倒楣鬼,他好不容易存的錢才半個月就花得精光,一天一兩銀的藥錢,要是換成白花花的饅頭,都能把溫鴻那個小身板給吃吐。 越想越生氣的溫大夫憤憤地又往紅泥爐裡又添了兩塊炭,罵罵咧咧地又嘆了好長一口氣。 屋子裡的楊殊靠坐在床頭,饒有興趣地側耳聽著院子裡那個邊熬藥邊咒罵他是個討債鬼的小大夫,沒忍住地揚了唇角。 他身負內傷又暫時失明,即便知道溫鴻對他沒有惡意,卻也還是留了個心眼,不敢輕易地對自己的身分據實相告,只好暫時謊稱失憶。 至於溫鴻心心念念他花掉的藥錢,他打算等這不懂武的小大夫徹底治好他之後,再自然而然地「恢復記憶」聯絡上家裡將錢送過來。 屋子外說白了涉世未深的溫鴻自然不知道人心險惡,藥錢都花了,不把人治好他實在心有不甘,冷著一張臉將剛熬好的藥端進來。 聽力極好的楊殊聽到他的腳步聲,連忙收斂唇邊的弧度,等他拖沓著腳步靠到床邊來時,才虛心有禮地喚了一聲:「溫大夫?」 溫鴻本想著他醒了可以自己喝藥了,但一看青年矇著眼在床褥子上來回摸索著的模樣,終究是對美人特別寬容,冷著一張臉在床邊坐下,舀了一口藥吹涼後才送到他的唇邊。 「張嘴,吃藥。」 楊殊不疑有他,極為配合地讓這個聲音聽起來很年輕的小大夫餵他喝完一碗藥,手腕落入了有些溫涼的指節中,他不動生色地任由對方替他把脈,聽他喃喃自語地咒罵著這喪心病狂的毒。 溫鴻平常替人看診時其實很少這般碎嘴,可偏偏現在肚子裡積著一股氣,又不能毆打楊殊發洩,便只能逞逞嘴上的癮。 不過碎唸了一陣子後,溫鴻總算還是撿回了自己的職業操守,用著極為溫和的語氣替他說明:「你既然醒了,身上的傷就沒什麼大礙,這毒雖然棘手了些,倒也不是完全解不了,就是其中一味藥材比較難尋一點兒,讓我進山裡給你採藥你就別想,咱兜沒錢,就只能土法子慢慢解吧。」 「嗯,」楊殊應聲,想了想,又補了一句:「但憑溫先生作主。」 或許是他這一聲十分恭敬有禮的「溫先生」說進了溫鴻的心坎裡,也或許是因為人都救起來了總不好真的又掐死了扔進水裡去,溫鴻作勢嗯了一聲,擱下碗後起身走到桌邊去倒水,有些繃不住冷漠地送到了他的嘴邊。 「別說我苛刻傷患,喝點水潤潤嗓子。」 「多謝。」楊殊畢竟昏迷了半個多月,剛醒過來嗓子啞得發疼還得面對溫鴻的身家調查,把人惹怒了後確實不好開口要茶,只能藉著剛剛喝下去的藥湯潤喉,溫鴻的大發慈悲確實解救了他的燃眉之急。 溫鴻站在床邊看著楊殊捧著杯子喝水,因為失血過多而顯得有些淡色的薄唇微微地貼在杯緣,精緻的下巴底下,白皙的喉結隨著吞嚥的動作一跳一跳的,惹得他不免跟著嚥了好大一口唾沫。 等到楊殊放下杯子時,他有些鬼迷心竅地開口又問了一句:「還要嗎?」 床上的人像是有些意外他會問這問題,愣了一下後,下意識地揚起嘴角彎出一抹淺笑柔聲開口:「那便有勞了。」 楊殊看不見,自然不知道溫鴻在他笑的時候不爭氣地臉紅了,有些手忙腳亂地接過杯子去倒水,屁顛顛地捧著回來放進他手裡。 楊殊自幼習琴、精通五律,聽覺本就較常人要敏銳許多,更別說溫鴻一點兒想要掩飾的意味都沒有。 他本來就是個愛看臉的性子,如玉的美人蒼白而虛弱,臉上半截白布遮住了一雙美目,可光那高挺細緻的鼻樑下,無笑自揚的嘴角,溫鴻就想起自己在河邊撿到他時的驚為天人。 萬花谷裡的美人不少,溫鴻自己長得也不算太差,但他就是覺得他撿回來的十六有一股讓人想要一直盯著他那張臉看的衝動,想要揭下他矇眼的布巾,讓那雙也是十分漂亮的眼睛溫柔地回望,用悅耳的嗓音喊自己 「長清?」不再粗啞難聽的男聲帶著一點兒猶豫,楊殊久久等不到他的動靜,有些侷促地搭在床沿側耳傾聽,像是試圖用呼吸聲來辨別溫鴻的位置。 萬花小大夫被他嚇了一跳,回過神來發現自己竟然對一個男人浮想翩翩簡直要炸開了毛,腦羞成怒地問:「你剛剛喊我什麼了?!」 「溫先生」雖然逗他很有趣,但楊殊還是識相地改口,只是這一聲過後,兩人之間便陷入了有些尷尬的沉默。 楊殊倒還好,橫豎看不見,落落大方地坐在床上,唇角含著一抹淺笑微微側耳傾聽周遭的動靜。 溫鴻像隻被關在籠子裡的虎崽子焦躁地在屋子裡走了一圈才鎮定下來,有些虛張聲勢地凶狠問他:「叫我作甚?」 楊殊似有些欲言又止,抿了抿那雙淺色的唇,含糊了半天才輕飄飄地吐出字句:「我想更衣。」 「更什麼衣?」溫鴻高高地挑著眉,向被點燃了的小炮仗:「你那套衣裳破成那樣補不回來血跡又洗不掉,我直接扔灶裡燒了。」 一說起衣服溫鴻就想到自己像個傻子蹲在河邊搓件破衣服的事,別說那血跡洗不掉,要是能洗掉的話,他早把那套看起來就很昂貴的料子給當了。 「不是我,」楊殊有些難以啟齒,蒼白的臉色上渡了一層淺淺的霞色,嚅囁好半晌後實在憋不住,只好又換了一個不那麼迂迴的說法:「我想如廁。」 溫鴻自己搞了個大烏龍,面子上有些掛不住,一時間也忘記十六是個病人,沒有自己協助他恐怕起不了身,一雙小眼睛淬了毒一樣地瞪著那張貌似無辜的臉龐。 漂亮的美人皮囊底下如今已被他打上登徒子的標籤,他氣呼呼得活像個被調戲的姑娘家,惡狠狠地搶過楊殊還捏在手上的杯子,歇斯底里地對他吼:「不要臉!臭流氓!調戲小爺我你皮癢了是吧?自己想辦法去!」 小大夫踏著重重的步伐出了屋子,留下了床上的楊殊忍不住彎出了一抹苦笑。 貌似,逗得太過了,以至於真把人給惹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