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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风雪渐紧,呼号声如泣如诉,车夫扔了铁锹箕坐在雪地里哭起来。他方才正准备把人拖到一边埋了,瞥见颗圆滚滚的物什溜到脚边,捡起一看是那粒没来得及吃的橘子,一直被包在手心里,似乎还残留了点余温,不过也很快地被风卷走,一起神魂俱灭。

    他拿袖子抹过泪,咬牙把尸体推进雪坑里,临了还记得姚子培那点癖好,替他把衣服摆弄齐整,手指扫过腹部胸腔那一大片黑红的血渍时没忍住抖了几下,哆哆嗦嗦捧了好大一抔新雪盖上去。

    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忘了扔在一旁的铁锹,跪在地上一把一把地用手埋,十只指头肿得像腌萝卜。

    雪纷纷扬扬下个不停,地上很快隆起一个松软的小丘。他屈了屈身子,伸出手想要合住那双空洞的眼,一抬头,视线里不期然走进一双厚底玄面的官靴,踩在一滩洇开的血渍边界,无声无息地不知立了有多久。

    顺着衣角的压边暗纹往上看,有金丝衮边、四色线绣的游蟒,腰间横挎乌金鞘的窄刃刀,高逾八尺,姿容阴鸷秀美,正是京畿卫里头号难缠的玉阎王。

    虞岚只一眼就把人吓得屁滚尿流,长了腿逃跑都不记得,缩在原地打摆子,看着十分可怜。他捡起撂在一旁的凶器比划两下,把沾血的刀尖悬在半空,微微侧过脑袋,像是在等一个交代。

    车夫缓过神来,手脚并用匍匐在地上要磕头求饶,头还没点,下巴被尖刃抵着,两眼对着鼻梁能和刀背上的血迹连成一线。

    虞

    可刚张口还没说出半个字,他瞪圆了眼睛,眼看着一股冒着热气的血柱喷洒在地上,隔着一臂的距离,依稀能感受到鲜活的热气渐渐远去。

    他捂着喉管发出呼哧呼哧的闷重喘息,佝偻的身躯翻滚倒地,一侧脑袋顶起,眼底的世界立时颠倒。

    甚至来不及听见什么,雪太冷了,身子很快凉了下去,只余下眼中那一点红白相间的残影。

    ...蒋元想拉人下水,那就遂他的意。

    虞岚一脚跨过尸体,踢开埋了一半的堆雪,居高临下地端详那张青色苍老的脸。

    间隔的二十余年里,所有人对这个名字绝口不提,不过以为他年纪小记不住事,连仇鸣海也敢明目张胆地打马虎眼。

    记忆里那副清风霁月的容貌,竟也抵不过岁月摧残,被风干成一张干巴巴、枯萎又卑微的橘子皮。

    你睁着眼睛,是从我的脸上看到了谁?

    没有人回答。

    身前身后是铺天盖地的暮雪,在这样空旷而悲怆的夜晚,雪色泛着幽暗的蓝,像极了多年前那个静谧春夜里的一池清潭,也是如此倒映出夜空的颜色。

    他俯下身子,从他怀里摸出半截缺齿儿的梳子放在手中摩挲,巡差带人摸到这儿时,正巧把这一幕看得清楚明白,

    虞、虞都尉这、这是怎的了

    虞岚不着痕迹地把梳子收进袖口,抬手抹闭姚子培的双眼。他起身一脚把那柄沾了血的刀踢向众人,脸色被烛火照得阴白,先发制人,

    去查查哪儿来的。

    京府衙门的捕快不懂,可同僚一眼就认了出来,语无伦次地大惊道,

    这这这不是虞都尉的刀么.他仔细看了看虞岚腰间,又立刻改口道,

    肯定是栽赃!明晃晃的陷害!你们瞧这刀身宽厚,是完全依照唐刀的造法,中都戍卫除了咱们虞都尉无人配携私械,全都是工部下辖的督造司统一派发,此人好歹毒的心肠,若是拉来仵作验尸,可不叫人有口难辩!

    他如此一解释,有人抽出兵刃对比,发现确实比之窄了一半余。一言激起千层浪,大家众口齐声讨伐凶手其心可诛,就听人喊道,

    虞都尉,您心里可有想法?咱们兄弟都是证人,说出来给您撑腰!

    只见他摇摇头,并不如料想中的意外愤怒,点了点脚边两具尸体,公事公办道,先把身份查清楚。这两日上下都盯着后天的案子,勿要喧宾夺主。

    一群人里他官衔最高,说话也管用,交代完便点了缇骑到一边儿问话,

    你和李景作了几年搭?

    哎唷,那时间可不短了,从他进咱们卫队起两三年的样子,他摸着下巴回忆。

    虞岚拇指一推刀鞘,把窄长的雪刃横在两人之间,刀刃凛冽,凑近了连头发丝都打颤,缇骑朝后稍一步,避着那道寒光。

    都认识我的刀?

    他回过味儿来,不敢瞧那副比死人还硬的脸,小声嘀咕,

    您是怀疑有内鬼?您这刀平时不离身的,兄弟们远远见过,瞧着和配发的兵械不像,也问过仇老大。但要真说个寸长尺短,估计没人有这胆子。

    这时身后传来一阵纷闹,缇骑赔完笑转身变了一张脸,拧起眉毛嚷道,吵吵什么?

    虞虞都尉,这人俺见过,说话的是方才给他提灯的小子,他操着一口乡音怯生生道,之前巡到城西,您让俺在大牢门口守着,他是个、是那个收泔水的

    灯火幽暗,被风吹得伶伶晃晃,缇骑一错眼,冷不丁被身侧虞岚那张鬼气森森的脸吓得心悬,甚至错觉看到了一抹怪异的笑。

    那就奇怪了。

    我在牢里见到的,可不是这人。

    冬至一大早,公子辛还蒙着头做梦,他惯来浅眠,耳朵里听不得半点动静。身边伺候的人熟谙他的习性,等闲不会来讨骂。可姚织存着讨好的心,早起借用厨房搓了一碗酒酿圆子,送上楼来被管事无情地拦在门外,蹲在地上一等就是两个时辰。

    等公子辛推开门,就见她抱着柱子打瞌睡,身前放碗凉了的白面糊糊,一旁的管事欲言又止。

    他一宿没好睡脸色也差,居高临下地睨着人,你又来拍马屁?

    姚织揉揉眼睛,两手捧着瓷碗递到他面前,见里面的糯米圆子黏成一堆,脑子也混沌如浆糊,几不可见地撇了撇嘴,胆大包天,

    您怎么起这么晚呀,太阳挂天边了。

    管事被她这没大没小的语气吓得大气不敢出,脑袋垂得更低,快要埋到胸前了。

    谁知公子辛没往心里去,屈尊皱着鼻子闻了闻,嫌弃道,做得什么?拿走拿走。

    姚织拦着不让人动,心疼地护在臂弯里,您不吃我吃。为买醪糟我跑了一天,天不亮就起来揉面。您没吃过酒酿圆子?那冬至怎么过?

    公子辛被她那副小气劲逗乐,怨气散了七八分,示意下人接过手拿去回一下温,扭头召姚织进屋,

    当然是吃饺子。我是北方人,冬至不吃饺子会冻掉耳朵,你没听说过?他拉过贵妃榻上的厚毛毡搭在身上,整个人缩在一团白绒绒的毯子里,像只成精的狐狸,还打个了哈欠。

    姚织对和他共处一室仍心有余悸,踱到窗边戳着花盆里的土,漫不经心地应着,扯了几句闲话才敢小心翼翼试探,

    眼见着日子近了

    她回去思前想后好久,才琢磨出点门道。起初她可是为了求他救丁牧槐一命,要是后日轻判,也就没这位爷的用武之地;非得真是死到临头罪无可赦,得仰仗皇亲国戚漏漏指缝饶他们一条生路才得作数。

    至于赌的什么走不走,留不留的,都是后话。

    公子辛哼笑,算是没笨到家。

    屋外门扉轻叩,一列沉默无言的画女鱼贯而入,眨眼间摆了一桌子精致晨食。姚织那碗酒酿圆子量大份足,挤在周围的轻盏小碟儿里格格不入,想看不见都难,姑娘们捂着嘴笑不漏声,一个接一个飘了出去。

    她见公子辛眯着眼睛,垫脚挪到桌边,手刚碰上碗沿,他就睁开了眼,不知从哪儿变出一颗玉珠子,隔空打在一块金钱饼上,吓了她一跳。

    不是给我做的?

    她吞了吞口水,您不是不稀罕?

    那也不许动,他霸道惯了,给了我的东西,除非我点头,天皇老子都不能碰。说完让她端过来,捻着一支金把儿汤匙小口小口地吃,模样十分金贵好教养。

    毕竟是男人的胃口,不一会儿吃得见底,淡淡的酒香味醺然,他那张雪白的脸像蹭了胭脂,眼尾耳朵尖都浮上桃色,饕足地靠在软垫上。他不吭气,姚织也不敢出声,对着满桌子美食目不斜视,心里胃里跟打鼓似的。

    眼见着蟹粉包的热气散尽,胖鼓鼓的肚子憋下去,她伸手揉了揉右眼,按住突突跳的眼球。公子辛想起她刚来那日被聂四划到眉骨,也不知是真没脾气还是不敢发,傻乎乎的谁都能捏一把。不过想来她有个那样的爹,肯定是懂礼数尊卑的。

    他支着半边脸,似笑非笑地问,不是怕我?

    姚织也不知该怎么接,好像怎么说都不对。正踌躇着,余光瞥见他身形一闪,还没有什么大动作,只是欠个身,脚已主动朝后退了半步。

    这一退,很多说不出口的话就都有了答案。

    她听见他从鼻腔里哼出一声甜腻的、充斥着米酒香味的不屑。

    屋里氛围凝滞,好在有小仆及时敲门,缓解了片刻尴尬。来人目不斜视,径直走到榻边俯身低语,走时也如一阵风,不留些许声响。

    姚织明白多听多错,很快把头转去一边,垂着脖子数缀在帷帘下摆的玉珠子,连人走了也不知,还是被一道声喊回神,就见公子辛难得起身,立在屋子中央,周身散发着稀薄的温气儿。

    整个人都是冷淬的。两人目光相对,公子辛敛去懒散笑意,薄冰似的眼神刮过她周身,最后定在她攥着穗穗、惴惴不安的手上。

    去披个外氅,跟我出趟门。

    姚织被吓了一跳,忙不迭跑回房,扯过浅粉色的兔毛披风,把下颌藏进细细密密的绒毛里,在堂厅等了片刻,听见门外马蹄声稍歇,从车窗里伸出一只玉白的手招了两下。

    马车能变,那只手她记得很清,用作日后时时提醒自己要避而远之。

    也只踌躇一息,她便咬牙上了贼船。便也瞧不见不远处的一双眼,正期期望着地上的两道辙痕,仿佛要裂出血来。

    车子在街头转过弯,姚织不安地侧侧身,想推开窗户看一看,又怕冷风灌进来冻着身子贵重的大爷。

    她讨好地问,这条路,好像没走过的。

    公子辛抱着只一捧大的金边珐琅暖炉,形状像个小香炉,从葫芦顶盖里蔓蔓溢出香气。他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身周的一层冰被暖化了,又生出熟悉的不屑来,

    你没走过的地方多了。余光瞥见那张笑脸瑟缩了一下,于是撇过头,过了好会儿,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有机会

    姚织没听见,她正忙着扯袖扶簪,搓搓冰冷的手指,手心捂热了覆在眼周,想着能消消眼底的红丝。

    聂家的东西是数一数二的好,马车行在嵌了雪的石板路上都算稳妥,从后看去也只像个三分醺的醉客。车门一侧铸着聂字,守门的衙役没等走近看清,车夫已从袖中掏出巴掌大的木牌亮明身份。

    衙役头皮一紧,连忙压低了声问,敢问是哪位主子?肚子里百转千回,数九寒冬的竟然激出了一手冷汗。

    回答他的是车门一响,从里探出个金笔勾画的玉人儿,神情恹倦,抽过袖子掩住鼻口,

    一股子骚臭。

    衙役神色尴尬,脑袋啄米似的点,拼命搜刮着肚里的墨水,想说几句讨喜的好话。虽不知这位神仙下凡有何贵干,总不是好事,尤其此时衙门里还供着一尊水火不容的地阎王,他连连在身后打手势,嘱咐同僚赶去通风报信。

    辛公子,辛公子什么风把您吹来了,瞧这结了一地的冰,路上多不安生。

    公子辛对这些小动作不以为然,他敲了敲踏板,声音兵分两路,轻飘飘地钻进门帘子内,也引得衙役抻着脖子张望。

    来认尸啊。

    到地儿了,下来吧。

    只见厚重的毡毛帘子起了一角,然后缓缓地,露出一副血色尽褪的姣好容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