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观星宇
第四十章 夜观星语话诚心 之 包扎 龙澈然脑中混沌不已,他真的只是一门心思要给风湘陵包扎伤口,却怎么也没想到,当眼中映出那足称美妙的一景时,自己心跳先是一滞,随后竟越来越不受控制,剧烈到一塌糊涂,连带着面上也阵阵发热。 而相比之下,反观风湘陵却明显淡定得多,只不过有短暂的惊愕,之后便很快反应过来,冲龙澈然温文一笑,似全不介意,眸中透着了然。 龙澈然看着他这样神情,愈发对自己莫名的奇异反应心生不解,同时更为方才不合时宜的分神而起了丝愧疚,原本还烈如雷霆的心跳,也因着此番情绪变化蓦地缓定几分,心神稍安,便一低头止住风湘陵伸手拿药的动作,沉声道:“我来吧。” 这样稳重的语气,风湘陵极少听得,也因此知道,他是不想自己拒绝的。 “那……便有劳龙哥了。”轻点了点头,风湘陵抬手将衣襟再拉开一些,受了伤的右肩便完□露在空气中。 光滑如缎的肌肤,本该是毫无瑕疵莹然玉质,却在那肩膀偏下,靠近胸前的位置,添了一道利器割破,长约寸许的乌青伤痕,虽然不深,但那狰狞蜿蜒的轨迹突兀地撕裂这一片白皙,仍旧让龙澈然心头狠狠缩紧,举止愈发轻柔了几分。 不过,就算再怎么小心翼翼,因着受伤时间经久,再加上为了要彻底清洗、而不得不将那一片衣服完全拉开的动作,伤口末端原本与绸衫凝在一起的血块剥离下来,还是让风湘陵身子极轻微的战栗了一下。 将沾湿了温水的布巾向那伤处先试着探了探,龙澈然方才极仔细轻缓地擦拭起来,“管账的,是不是还很疼?” 风湘陵摇摇头,看着龙澈然一手一顿,全神贯注于自己右肩的神态动作,分明是如此接近的距离,可肌肤上却连那人一丝一毫的温暖鼻息都不曾感觉到。 半晌静默,龙澈然替风湘陵清洗罢伤处,终于弯腰将布巾洗了洗晾起来,长长出了口气,再重又坐回床边,去翻那些大包小包的伤药。 突然,察觉到某种与往常不同的目光投注在自己身上,龙澈然下意识抬眼,便与风湘陵视线相撞。 其实,风湘陵已经看了他很久了,只不过某个过于专心的家伙没注意到而已。 “管账的,怎么了?还是疼得厉害吗?”龙澈然担心地一皱眉,却见风湘陵仍旧只是轻缓地摇了摇头,神情安然,也不似有什么痛苦。倒是那一双深深望住自己的眸子,透着些一眼望不透的情绪。 龙澈然抬手抚上风湘陵额头,又摸摸自己的,顿时面露疑惑,嘀咕道:“听说受了外伤有时候会引起发烧,可管账的也没烧啊……怎么怪怪的?” “莫非那看病的老头还有什么重要事项没跟本大爷交待?!” 风湘陵听得他自言自语,心下立时有些恍然,担心自己若再不说话,某人可能要沉不住气杀回药房,便忍不住低低笑出声:“龙哥,紫某没事,已经不怎么会疼了。” 龙澈然听他这么说,将信将疑再盯住眼前人瞧了瞧,见那面色确实稍有好转,方才略略放下心来,取了药粉细细抹在伤处,下手极轻,生怕弄疼了风湘陵一般。 “龙哥……”风湘陵轻轻唤了一声,似是想让他分心,缓解一下目前这过于紧张的气氛,“真的只是小伤而已,不必这么麻烦。” 龙澈然却是头也不抬,手上动作未停,佯怒回了句:“小伤也是伤,何况你这么爱折腾自己,就是再小的伤也得闹大了!” 风湘陵再次被他镇住,平常言语伶俐心思玲珑的人,此刻竟连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只能乖乖坐着,任由他为自己上药。 再过了片刻,终于算又完成一步,龙澈然轻舒了口气,满意地左瞧右看,随后再接着将风湘陵贴身衣物褪至腰间,两手取了白布开始包扎伤口,而风湘陵始终静静看着他,两个人都没再说话。 从左边肩膀绕至右边腋下,位置刚刚好,看来龙澈然连这个都已经问清楚了。 心中一动,风湘陵完全没想到那般大条的人居然还能有如此细心的一面。只觉得,他因此番动作几乎环抱自己的姿态很让人安心,是暌违已久的那种安心,仿佛自己仍是被珍视被呵护的那般,过往的风雨,即将面临的艰辛,都不过是一场秋梦。 “龙哥,这样就可以了……”为方便龙澈然包扎,风湘陵双手挑起肩上长发将之高高挽起,不经意的动作却是恰到好处地露出那一弯优美颈项,润凝如玉。 没有回答,龙澈然只当他这是习惯性的客气话,仅淡淡不满地轻哼一声,仍旧继续不紧不慢地轻移手臂。 略有些好笑地看着自己胸前越来越厚的一带纯白,风湘陵终于放下一手止住龙澈然欲再圈一道的动作。 此时,两个人正面对面坐着,龙澈然身子前倾,手还停在风湘陵光洁的后背,似揽非揽,似抱非抱,一抬头的瞬间,正与风湘陵视线相撞,距离接近得仿佛能感觉到那柔柔的犹带梅花幽香的吐息与自己刹那失了方寸的轻喘融溶。 心如鹿撞,不由又想起在洛阳城郊的那一夜,他吻了风湘陵的那一夜。 那软软的甜腻的味道,仿佛至今仍在唇畔流连不去。 还有初时把他吓得退缩掉的香软舌尖,似乎有着某种特别的意义般,后来每次忆起,都觉得浑身不对劲。 该死!本大爷在胡思乱想什么! 龙澈然暗骂自己给人治伤还心猿意马,不由偏了头想刻意掩饰,却不料这一下,竟反倒让气氛越发尴尬起来—— 虽然极轻极浅,但刚才的的确确,龙澈然的唇不经意一转,便顺着风湘陵侧颊擦过了点点温热触痕。 明显感觉到手下贴着的后背处蓦地一僵,龙澈然脑中霎时一阵雷霆霹雳,掌心与那微凉肌肤相合的地方顿时一阵充血。似捡到烫手山芋般,龙澈然立时甩开了未完全系好的布带,就跳下床冲向门边。 一脚刚踏出门槛,却又似猛然想到什么,低着头回转身冲到风湘陵面前,二话不说将布带迅速打好一个结,熟料这样虽然看不见风湘陵的脸,却完全将那上半身欺霜赛雪的大片肌肤都看进眼里。 脸上又是一阵爆红,龙澈然再也不敢待下去,撒腿就跑,这次,却是彻底溜出,甚至还用上了轻功,一眨眼的功夫就没了影儿。 风湘陵望着龙澈然消失的方向,好半天才回过神来,顿时一个憋不住,扶着床柱低笑出声,连那伤处都牵动着又有些疼痛起来。 不知是因为笑得过度还是什么旁的原因,如玉的侧颜隐隐泛起一丝浅晕。抬手抚上刚刚那犹带温热处,本是极浅的晕色忽而又深了几分,云蒸霞蔚,如胭脂淡扫,梨白染芳,一派别样的温柔。 龙澈然独自一人坐在房顶上吹风。 吹冷风。 头发还未完全干掉,现下,给微寒的夜风吹着,还在湿答答滴水,龙澈然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心下又犯起嘀咕—— 都怪管账的,每次看到他,本大爷就不正常。 使劲挠挠头,龙澈然拼命要甩掉脑中因想到风湘陵而自然浮现出的某些画面,那种完全陌生的仿佛与生俱来的隐藏想望又开始蠢蠢欲动。 猛叹口气,龙澈然站起身,任命地拖起疲惫的步子,决定再去河边冲个凉。 “龙哥!” 却在此时,自客栈二层栏杆处传来一声呼唤。 龙澈然下意识有些着慌,担心此时狼狈样子被那人嘲笑倒在其次,分明是怕自己这番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心思被某个过分精明的家伙窥探到分毫。 风湘陵在房檐下等了一会儿,龙澈然迟迟没有回应,这让他不禁有些担心。那平日里总爱围着自己打转忙得不亦乐乎的家伙,整整半个晚上都不见人影,此时明明就在房顶上,却对他不理不睬,却是何意? “龙哥,本魔君上来了?” 决定不再猜度,风湘陵直接运了气就想跃上去。 “等等!”龙澈然一声疾唤却让他一口气还没提上来,就立马被强制压回原处。 “……龙哥?”风湘陵沉吟,心下愈发不解,龙澈然究竟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听语气竟然紧张得很,都不许自己靠近一瞧,那此刻他若是悄无声息地先走了,这呆子恐怕都不会发现的吧? 风湘陵犹被他颇不寻常的态度闹得一头雾水,却忽觉身侧一阵轻风拂过,龙澈然居然自己跳下来了。 “管账的,你身上还有伤,我带你上去。”说罢也不管风湘陵是不是反应过来,便一手圈住他腰际,将其凌空带起。 脸颊自然而然地贴住那宽厚的胸膛,风湘陵听着耳边浅细的风声,止不住心中动容,抬起头看向龙澈然,那人英挺的下颌紧张地绷起,仅仅是这短短一时一刻,也似要全力护他周全一般。 难得见龙澈然如此认真,却像每一次,都是因为自己。 风湘陵低了头,龙澈然稳稳落到屋脊之上,方才长吁一口气,嬉笑道:“看本大爷的轻功够厉害吧,带个人也能飞得这么平稳。” 刚才还暖意融融的气氛立马被他这痞子般一句话吹散无影,风湘陵真不知是该为他言语如常放心呢,还是要为他性格不改脱线而无奈。 “龙哥似乎不喜欢呆在屋里,有很多次,本魔君都撞见龙哥半夜还在屋顶上。”风湘陵撩起衣袂,盘膝而坐,龙澈然亦在一旁大喇喇仰躺下来。 这种姿势,只消一抬眼,便能看到漆黑中带点深蓝,宛如白日希冀的夜空。 春末的星子还很疏淡,不若夏夜蝉鸣纷纷的时节,那样繁星伴月、热闹如人间灯火团圆的场景,去年看时,又是与谁相伴、与谁把酒呢? 龙澈然心中一动,不自觉转头看看风湘陵,却又似心虚一般,在对方察觉之前,赶紧移开视线,黑亮的瞳,像是忽然想到些什么,熠熠着愉悦的微光。 此时的月亦是轻轻浅浅的一弯,细长如勾,与疏星相携,倒也算流光皎洁,辉映仙侣。而夜的空间,一样总是夹带滴露的清新,沁人心脾。 龙澈然深吸了口气,缓缓闭上眼,那柔柔如纱雾的华晕仿佛还停留在眼前一般,再不似彼时总也挥之不去的黑暗。 那时候,仿佛全世界都只剩了自己一人,怎么逃也逃不开的黑暗。 那样的深沉绝望中,某个冷冷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在背后响起,随之,就是无边无际的粘稠鲜红,呛人心肺的浓重腥味,和那些宛如地狱深处迸发出的最后呻吟。 然而,挣扎无用……死亡,仍是不可避免地,一一降临。 龙澈然猛然睁开眼,拳心隐隐出了些冷汗,偏头看去,那清雅柔美的侧颜正向上微仰着,薄薄的一层细碎清辉温软覆上去,如同蒙上面纱,令那本就如画的容颜愈发清美得不似凡尘所生。 “管账的,你有什么愿望吗?” 龙澈然忽然开口,当风湘陵闻声看过来的时候,他一双清亮的眸子正错开去,恰看到天上那一闪而逝、拖着长长尾巴的星辰。 “啊呀!”龙澈然一个鲤鱼打挺就坐起来,指着那颗星,宛若发现好东西的孩子般,眉梢眼角都是兴奋和开心,抓住犹在呆愣的风湘陵,一手指给他看。 不过,那星的速度太快,瞬闪即逝,风湘陵目光没能捕捉到。 龙澈然颇为惋惜地叹口气,“哎!错过了!” 风湘陵看他一副委屈的样子,不禁莞尔,柔声问:“是什么?” “星星啊,那种后面拖着条长带子的星星,遇到了会交好运呢!”龙澈然见风湘陵似是感兴趣的样子,不由又来了精神,一本正经拍拍胸脯:“嘿嘿!这可是本大爷亲身实践过的,本大爷以前若有什么事不顺心,只要看到那个,就一定能交好运!虽然龙澈然大爷我本来就吉人天相,但是嘛……此乃老天爷的额外恩惠!” 风湘陵偏头,迟疑片刻,眸中笑意却是更深,“龙哥也会有不顺心的事?” 本来想说,流星起心,星象中或非祥瑞之兆,只是,看着那张神采熠熠的面容,却怎么也不想拂了他的兴致,而潜意识里,似也被他情绪所感染般,竟然觉得那样的空,和星,都是极美的一刹那。 “有啊!比如说——”龙澈然掰起指头就开始数,却马上意识到不对头,立刻反应过来停住,挑眉怒道:“管账的,差点上当!本大爷干嘛要告诉你,是让你来取笑的?” 风湘陵微一勾唇,没有辩解,只是重又转过头去看那深邃苍穹,良久,唇边逸出一丝仿若自语的轻叹。 “可是本魔君,却很想知道,这世上还有什么事,能真的顺心……” 龙澈然觉得喉咙被噎住了。 在听风湘陵说出这句话的同时,他觉得自己的心宛若也被紧紧揪住,甚至连呼吸都被牵连着无法通畅。 月华是愈发清淡了,笼在一片稀薄的云层里,哽咽着,迷离着,束缚着,不能施展其光明之万一。 那人面色似也黯淡了许多,眉裁目画,唇点肤润,本是寻遍天下也再无法得见的绝世芳华,却不知为何,只这一刻,那种仿佛沉淀了几千年几万年也不曾排解的忧伤,沉沉地压下来,不复轻盈,不复纯美。 夜风轻拂,墨玉长发披散着在肩头流泻,似安抚般吻上那有些苍白的颊,睫羽微垂,风湘陵半眯起双眼,似笑非笑。 “龙哥刚刚是问……本魔君有什么愿望?” 龙澈然一时有些呆愣,想了想方才忆起自己刚刚确实问了他那么一句话,于是,也轻轻点了点头。 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似的,并无多话。 薄唇微呡,风湘陵恍惚是浅浅笑了一笑。 眼已彻底闭上,星光不再,月华不再,只有铺天盖地的黑暗,凝固成仿佛永远化不开的悲哀与绝望,透心而来。 连同着那瞬间苍凉的声线一起,惊破这满城花香,尘世繁华,去撕裂那不堪入目的一角,许多挣扎,许多煎熬,许多不公。 “龙哥……你信么?” “我的愿望——很简单……只是活下去而已。” 真的只是,活下去,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回来了~~抱亲们~~抱住蹭~~~TVT想念啊~~~加油加油,以后争取每日双更,于是这里想问下亲们,大家一般什么时候上网看文呢?偶好固定下更文时间,免得亲们空等 第四十二章 夜观星语话诚心 之 承诺 我的愿望很简单,只是所珍视的人,都能活下去而已。 风湘陵微抬了头,缓缓睁开眼,满头青丝袅袅如梦,随着他似有若无的零落叹息向后滑落,那看去颇有些单薄的肩膀便显露出来,沾染上些难言的愁雾,盘桓不定。 龙澈然看着他这般模样,原以为是玩笑的一句话到了此刻终于真正入心。 他的愿望,竟真的只是活下去? 为何呢?虽相识不久,但分明是文治武功都居于上位,江湖中人人称羡的“妙音公子”,官场里覆手一方的刘府嫡长,权势、金钱、地位、才华,甚至男子中绝少可见的无双容颜,似是什么也不会再缺了,但又为何,仅仅只这一个愿望,说出来,竟无端让人觉得,他其实一无所有。 “管账的……”龙澈然不自觉撑起单臂,身子微微靠过去,伸出另一手握住风湘陵放在膝上的右手。 仍旧是有些寒凉的温度,只除了那恍如迷情的一夜,似乎无论何时不经意碰触,都是这般,仿佛自内里心中透出的冰冷,不曾被温暖过。 或者说,纵然温暖,也不过暗影孤鸿,昙花一现。 “龙哥,你说过,这世上每个人都有活下去的理由。”风湘陵缓缓抽出手,却只到得一半,又被龙澈然抓住,更紧地,不容挣脱。 “是!本大爷向来这么认为!”语气笃定,龙澈然虽不知风湘陵此话是何用意,但他潜意识里却有种感觉,这一番交谈对他们彼此都是至关重要,所以,他难得不再嘻嘻哈哈没个正经,而是十分认真地开始斟酌下面的字字句句。 摇头轻叹了口气,那双深紫瞳眸终于肯转过来对上他,流波深海,映着一双青白的剪影,但很快就如被淹没般消隐入沉沉渊井。 “如果有那么一些人,不被这所谓‘世道’认可,或许无罪,或许孽深,或许生就如此,无法改变,他们是否,就该死?” 龙澈然有些愣住,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本以为他们之间是有了些改变的,本以为他们也共同经历了一些事,那种自然而然的默契总应存在。 但此刻,龙澈然又一次,被风湘陵眼中那种模糊的陌生,乃至杀意所震慑。 仿佛两个人共度了这许多天,都不作数,在这样的风湘陵面前,什么都不必再提,这样的风湘陵,才是真正的他。 披着一身的孤寂与落寞,独自走着那条看不到尽头的路。 “龙哥,为何不回答?还是说……本魔君这番话出乎你意料,让你不得不收回先前笃信的‘向来’看法?” 风湘陵唇角微微勾起一个弧度,深色眸子随着这一浅浅动作而愈发沉晦,内中某种波动缓慢流转,渐渐凝聚成浓稠暗影。 龙澈然心下一咯噔,不知怎么的,恍惚觉得风湘陵此时说话的语气神情竟似在逼问什么一般,让他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只能凭着一股本能急急反驳回去。 “管账的你乱讲!本大爷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怎么可能收回说过的话!” “你提到的那些什么,本大爷一个字都没听懂,人生在世,活得痛快就好!哪有那么多奇奇怪怪乱七八糟的界限,还什么世道、什么罪孽的,有必要分那么清楚吗!” “本大爷说有活下去的理由那就是有,你做什么一副不相信的样子!本大爷看着想揍人!” 连串的激烈反驳如冲在风口浪尖,一股脑儿全都倾泻而出,也不管正听着的人是什么样的感受。 风湘陵浑身一颤,似是终于察觉自己先前的失态,扭过头不再说话。 龙澈然先是愣了下,方也意识到刚刚那些几乎未经考虑的责备确实重了些,一时脑热只顾去扳回面子,全然没认真考虑风湘陵的感受,现在想要再好好说些什么,却又似堵在胸口怎么也挤不出来一般。 周遭的气氛有些窒闷。 只有浅浅的风声犹在耳畔轻吟。 龙澈然忍不住偷眼去瞥身侧默然而坐的人,想着这夜是越来越冷,不知道他犹还带伤的身子经不经得住。 “管账的……”龙澈然终于认栽地泄气,他承认,要比沉默自己确实只有甘拜下风的份儿,“管账的,本大爷虽然不知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愿望,但本大爷至少能确信一点……” 风湘陵没有偏头看他,龙澈然甚至不知道他有没有在听自己说,但他仍然觉得,无论怎样,憋不住的话就必须说出来。于是,愈发握紧那在自己掌心温度包裹下仍旧未能增加些暖意的手,一字一句,坚定地道出声—— “本大爷决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然后,转头看向天空,镶着的星斗好像瞬间冒出了不少,正眨着调皮的眼睛看向屋顶上的二人。 深吸一口气,龙澈然大声喊出一句话—— “老天爷——你听好了,以后管账的由本大爷罩着,谁都不准动他!不然本大爷饶不了你!——” 掌中的手似有些战栗,龙澈然笑着回头。半晌沉默后,风湘陵终于缓缓抬眸看向他,一双幽深,晕上些朦胧的月色,雾影缭绕,涟涟如梦。 只是,仍旧紧抿着唇沉默不语,但那凝视的眼神已足够让龙澈然再度红了面庞。 “管账的,咳咳……你、你怎么都不感动一下!要知道,本大爷可不是随便什么阿猫阿狗都会出手保护的!对你这么说是因为、因为你是本大爷的朋友!” “……朋友?”风湘陵低声喃喃着这个词,忽而心头一暖,胸口有些泛酸。 从小到大,他从来不知自己也能有朋友,官场如是,武林如是,而龙澈然,这个自己处心积虑要利用的人,竟然当他是朋友,还如此坚定地许下保护的承诺。 保护?他有太多想要保护和必须保护的人,到头来,原把自己给忘记了。 而他却说,要保护他。 龙澈然见风湘陵兀自沉思,以为他还在怀疑自己,不禁有些气急败坏,大声道:“对!谁教本大爷英明神武勇力过人,难得遇到对手!可你现在这样子,根本都不能打架!收服不了,也不能拿来使唤!只好、只好和你做朋友!” 说罢又是一阵脸红:“你、你应该感到荣幸!” 荣幸吗?因为多了一个——朋友?一个说要保护自己的朋友? 这是种什么感觉呢? 神弈与自己曾经看来那样深刻的感情,他却从没有说过这样的话,或者说,他怜惜他,但终究像个等待自己长大的兄长和前辈,有的时候,顾虑太多,也成了残忍。 龙澈然终究是不同的吧…… 可是,他总有一日会明白,“保护”这个词,用在自己身上十分可笑,他到底比不上神弈聪明,看得出某些隐在表象背后的真谛。 微微一笑,风湘陵站起身,只淡淡回了四个字:“多谢龙哥。” 虽然只有这样一句,但龙澈然却从他语气中明显感觉到,先前那种剑拔弩张的气势已经消失不见,风湘陵又恢复了那般温文静雅的态度,只这一点,就足够令他松一口气了。 即使龙澈然也能看得出来,风湘陵对自己的话仍旧是将信将疑,未完全放在心上,但他觉得,假以时日,定能以行动证明,他龙澈然大爷言出必行的豪气。 “管账的,时候不早,本大爷先送你回去。”龙澈然上前一步,欲要像上来时那般带风湘陵下去,却不料对方此时早已有了准备,一旋身便自行跳下房顶,直让龙澈然惊出一身冷汗。 从房中取了琴出来,风湘陵见龙澈然杵在门边一脸赌气的样子,便轻轻一挑眉:“本魔君尚还未不济到如此地步,龙哥不必这般挂心。” 龙澈然转头正欲回答,却见风湘陵怀抱虚籁,外衫齐整,哪里是行将歇息,分明是要出远门的样子。 风湘陵也不待他问,便径直绕过他下了楼梯,“歇过半日,本魔君肩伤已无大碍,洛阳毕竟不是久留之地,趁着子时夜深,还是速速离开的好。” “唉唉!管账的!”龙澈然一跺脚,直嚷着要拦住他,却见那背影没有分毫犹豫,一个腾身飞出了客栈外墙,顿时心下知道劝不住,也只好跟了上去。心里还在不停地嘀咕—— 都说了建业那边没事的嘛,管账的还在瞎操心什么?真是奇怪! 他只是不知,风湘陵心中早已有了计划。 如先前所料,到底还是有些深谋的人物,果然不会放过这么难得的机会…… 风湘陵眸色一黯,拉住马缰。 此夜,无风无月,被幽灵般的暗影染得深沉的堇色衣袂却是微微鼓起,马蹄过处,带起数片落叶,深青的颜色,落在生机恰盛时,绝非自然。 是被外力削落的。 “龙哥。”轻吸口气,风湘陵重又趋了驾雾,追上前面龙澈然,仿似刚刚那种异样从未发生,只不过突然想起什么事,闲聊罢了。 龙澈然便是这么以为的,所以他仅是爽快一咧嘴,“干嘛?” 风湘陵却忽而沉吟着不再说话,微敛眸闲闲浅笑,如往常般取出巾帕来回摩挲怀中古琴,满意地看那七弦灼出银亮光泽,乍寒乍冷。 唇畔微勾,风湘陵突然抬眼,优雅一个侧身,竟自驾雾背上凌空跃起,然后顺势揽臂回转虚籁,一扬,一挥,一舞,身边矮矮的灌木丛便如劲风刮过,随着那亦断亦续的古琴清音发出簌簌之声。 足踩鞍脊,长身立定,紫眸中幽冷寒光凛冽一闪,右臂徐徐拂过,宫商角徵羽铮淙乱响,琴音隐隐有杀戮决意,却又蓦地悠缓浅淡起来,随之几缕幽眇徐徐冉冉,却在水弦颔处戛然而止,裂帛铿锵,一串激狂冰刃,暗中相交,几何旋环,很快便直入黑暗。 灌木萧萧,片而未落,却在那里,隐约传来数名男子嘶声惨叫,此起彼伏,在这静夜沉沉的宁谧里,更添了些恐怖嗜血的味道。 龙澈然惊讶得张大嘴,显然不知风湘陵为何突然使出此招。 这是他第二次听见风湘陵奏这曲。第一次,是他们比武的时候,但那日毕竟只算过招较量,点到为止,风湘陵并未动几分真格。而现在,这一挑一拨已然是含了冰冷杀意,倏忽破空极是利落,宛如金戈铁马短兵相接。 更别提,那琴者此刻,玉立马上,堇袍翩飞的姿态,墨玉长发间影影幢幢的清冷眸光,一眼落定,竟似俯瞰芸芸众生,浑身真气凛冽锋利,缠绕激荡,带动衣袂飘举,鼓荡如大鹏展翼。 这样的居高临下,这样的霸道之气,就连龙澈然都已明显感觉到,自那种冰寒内力中激发出来的声响,宛如洪钟大吕,一圈一圈,随虚籁冰弦直击人心。随后交汇成一张巨大的网,无形无缝的压迫力,不复温雅,不复淡然,似是抬指的下一刻,便会紧密收缩,攫住心腔,掏空魂灵。 不见血,却浓稠如夜。 此曲主调经过第五土弦的时候,约摸二十步开外的层层树梢间似突然起了一阵风,微微一震,很轻很浅,仿佛夜露滴在上面。 龙澈然心下一紧,他已经察觉到四周紊乱的气机,约摸有十人左右,此刻多半是被风湘陵一曲干扰了内息不能动弹,但不妙的是,其中有个人似颇有些本事,行动虽也稍稍滞缓,但很快便恢复过来,收息平气,安稳如初,竟似并未受到太大影响。 手握碧落,丹田内跃动低鸣,游龙般暗暗流转,龙澈然察觉到那人正在不急不缓朝这里靠近。 终于出现了啊。 风湘陵按住犹在颤动的琴弦,袅袅余音便如被从中截断般,生生收了个并不算淋漓的尾声。“阁下夜间访友,真乃好兴致,却不知为何此刻才来?本魔君可已恭候多时了!” 浓浓夜色中缓缓走出一个人影,黑衣蒙面,露在外面的一双眼冷锐异常,龙澈然仔细瞧去,忽觉那身形很有些眼熟,只是一时想不出究竟在哪里见过。 那人迎着风湘陵笑意从容的“问候”,身边同伴七零八落倒了一片——镇魂牵引,虽不夺命,却也要让人生生承受那魂断噬心之痛,三炷香的时间,而中,如临往生之劫。如若撑不下去,也不过自寻解脱,唯此一途。 心头蓦地收紧,龙澈然扫视周围狼藉,再抬眼看向风湘陵,那人正淡淡微笑,神态端雅如常。 这样的他,明明很熟悉,却又仿似陌生无比。 微微皱眉,龙澈然清楚地听到,林间回荡着的呻吟哀嚎,断断续续,一阵接一阵不绝于耳,宛如黄泉不灭的涟漪,愈发衬得这夜恐怖而诡异,仿佛只再向前一步,便会落得灵肉割裂的结局。 此曲,镇魂。 十指梅花断肠处,妙音国色曲镇魂。 只是,刚刚那一击,究竟含了几成功力呢? 黑眸微眯,七步开外,那黑衣男子从容站定,仿佛丝毫不在意风湘陵何时会再出招,回应的声音亦是不畏不惧:“妙音公子言辞恳切,在下岂敢无礼?为免伤了和气,还请不要再动干戈,就此屈尊随在下走一趟吧……” 这句话未完,耳边便传来一阵破空之声,龙澈然已经提了碧落飞身下马。 他可不像风湘陵还会用那许多迂回战术,一眼就看出此人没安好心,又带来那么多喽啰,必是捉不到人不会善罢甘休的。 何况管账的伤仍还未好全,不宜多动手,所以这难缠的主儿,还是交给本大爷吧! “故作神秘的家伙,不要搞错目标了,你的对手是本大爷!”转了转脖颈,骨头发出轻微的咯吱声,龙澈然于是咧嘴大笑,“好久没活动活动筋骨了!果然……比起唇枪舌剑的嘴皮子功夫,本大爷更喜欢——运动!” 最后一个单音落定,碧落风毫祭起,龙澈然在空中连连几个翻身,笔底过处,蜿蜒回旋的轨迹隐隐显现,沿着真气运行的脉络,宛若画符成壁,倏然一闪,便向那男子环环压去。 对手亦未有丝毫迟疑,抽出腰间武器便挺身上前。 风湘陵看清了,那银弓疾行、双划裂空的弧度,是——修罗刃。 眸底隐隐泛起异色,风湘陵按住琴弦本欲起音的手缓了一缓,唇边忽而漾开浅浅笑纹,他觉得,自己似乎已经懂了。 聪明如那人,必是不会疏忽到暴露自己身份的。 所以……他这么做的目的只有一个,是故意要告诉自己,对手已经采取行动了,而他,至少在这点上,愿意与自己共进退。 而这身黑衣蒙面,不过是在做给“外人”看的同时,仍旧混淆耳目,毕竟,现在要“弃暗投明”,尚还太早。 看来,此劫仍需自己力渡。 这也算是,取得他认同的考验之一吧? 呵……真不愧是师父看中的人选,心思缜密谋划有度,果然于武林于朝政皆是不可多得的股肱之才。 已经了解到那男子意图,风湘陵便再不冒进,而是在一旁静静观战,借机仔细描摹龙澈然一招一式行笔主路,试图在其中发现自己感兴趣的东西。 却是甫一抬眼,便恰见那青白的人影一式倒挂回环,笔锋横扫,疾风过处,男子险险避过的同时,蒙面黑巾亦是翻了开去—— 竟是二人初来洛阳的那日,遇到的,曹府管家。 龙澈然顿时大惊,全然没想到区区一个管家居然能有如此身手,且自己当日竟完全没有看出来,如此深藏不露,是针对管账的吗? 曹老头想抓管账的……对了!他是刘协嫡子,那曹老头不会是要斩草除根吧? 这样一想,龙澈然顿觉骇然,提了碧落又要向前逼近。却不料那男子很快便从暴露身份的少许怔愕中恢复过来,自袖间取出一包药粉,朝龙澈然洒去。 风湘陵眼见这毫不迟疑的动作,立时也起了担忧,何况他现在已经看出来,龙澈然虽然武功颇高,江湖阅历却是极浅,对这暗器毒药什么的从来就少了武者该有的防备之心,此刻,居然仍旧一门心思向前猛冲。 可是,那个人没必要对龙澈然下狠手啊? 脑中一滞,风湘陵猛然想起从前听过的一些话—— “成王者从来不需那么多善心,一将功成万骨枯,这个道理,想必传闻中文韬武略、惊才绝艳的‘妙音公子’不会不懂!” “但愿你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莫非……他真要除掉龙澈然? 风湘陵立时惊骇不已,猛然催动内力就要将前方青白的身影推开去。 却在这瞬时万千的一刻,一道白练突然自林中某处疾闪而出,如划破暗夜的惊电,倏忽裂帛之声、落木之声、草折之声,尽数裹卷着袭来。 隐隐还有种淡雅的清香,自那白练之上,漾漾晕染开,某种缠绵的味道。 风湘陵眉心微蹙,他觉得,自己似乎熟悉这种味道。 很久以前,曾惹得他首度识得心酸为何物。 只是,不及他再细想,那白练便已径直击向距离龙澈然不过尺余的药粉包,霎时一阵薄尘扬起,纸包破碎,在空中抛出一道明显的,雾色弧度。 眼见这突如其来的白练加入战局,将那包药粉自龙澈然眼前掀至一边,原本的三人皆是心生讶异,只不过程度各有不同。 龙澈然虽然不知那药粉究竟是何物,但他到底也明白绝非什么好东西,现在有人出手相助,虽让他觉得龙澈然大爷的威风未能完全发挥出来,实在有些可惜,但至少没在风湘陵面前中招,已是很能令他庆幸了。 而风湘陵见龙澈然躲过一劫,亦是从心底里油然而生了莫名释然,却在下一刻,马上便察觉到不对劲,然而,已不待他作出反应,那连环丝绦中竟突兀窜出又一带白练,对着犹自抛在半空的纸包一绕、一掀、一击。 不偏不倚,朝某个方向疾飞而去。 那曹府管家神色未变,一双冷冽的黑眸却是隐隐泛起精光,手亦握紧修罗刃,但却未有半分动作,这种时候,他的立场太微妙,不能有任何出格的举动,否则之前的努力都会功亏一篑。 他相信,那个人是懂的。 风湘陵迎着那正向自己急速飞来的白色物体,深眸沉晦间,突兀闪过一道凌厉之色,却在手指按上琴弦的一瞬间,愕然发觉身体里刹那窜起的异样—— 刚刚为救龙澈然,鼓动丹田真气,现下全身功脉大开,经络活跃,仅仅只吸入一点点药粉,便已是显现效果。 软筋散…… 风湘陵觉得身躯微微摇晃,已有些站不住,却还是操起虚籁,以一单音将那药包击飞,只是因着承受了过多力道,还未飞远,那第二层纸片便霎时破裂开来,散绚一片迷雾。风湘陵心下稍紧,却也更加确定,那暗中人亦是玲珑的心思,且目标从一开始果然就只是自己。 这样的手法,绝非歪打正着。 看来,那个秘密,他致命的弱点,居然,让这个人知道了。 究竟是,千雪楼已经有了如此实力,能探得这般机密?抑或者,是“他”……?呵,看来这位“红颜知己”,当真是不简单! 静收虚籁,风湘陵倚着琴身站定,眼神微抬,看向那白练因为得手而急收而去的方向,深紫瞳眸泛起冷冷光泽,似是讥讽,又似是漠然。 神弈啊神弈,枉你那般聪明,怎么连手下的人都管不好?又或是说……白脸黑脸,你都要做尽了?果然不愧是流影门教出来的人,连手段都一样上不得台面呢! 那带白练,来时无影,去处无踪,很快便重又隐没不见。 刚刚的一切,电光火石,几乎只是发生在一瞬之间,龙澈然尚还有些反应不过来,而那曹府管家却是已抓住机会,闪身朝风湘陵处突袭。 堇袍一挥,风湘陵狠了狠心以虚籁向驾雾后臀处撞去。 数声凄厉长嘶,那马儿扬蹄急冲,宛若离弦之箭,瞬间便消失在夜中漆黑的密林里。 那曹府管家倒也未在意驾雾去向,直接上前擒住了风湘陵。两人眼神有一瞬间的交汇,黑眸深沉,紫眸幽远,竟似故友之间熟稔的招呼一般。 戏已做足,是时候“羊入虎口”了。 微微一笑,风湘陵并未有多余反抗,全当软筋散的药力已经深入,只冷冷道出一句:“看来魏王为了本魔君这介无名小卒,还真是颇费了番脑筋,竟然动用精锐‘虎豹骑’,这倒是万分荣幸了!” 那管家眼神一亮,面色仍旧未有丝毫变化,张嘴正欲说些什么,却忽听不远处一声断喝,“你这个面具脸!放开管账的!” 猛听得龙澈然这一称呼,风湘陵却是愣了一愣。 虽说这人有时候是呆了点,但往往能一语惊人倒是确实的好功夫……“面具脸”?说不定还真让他给蒙对了? 风湘陵唇角缓缓泛起些不明意味的浅笑,向那曹府管家瞥了一眼。 拊掌脆击两下,那人音调冷冷:“龙澈然公子为何只是嘴上说说?怎么……不自己来救人?” 龙澈然脸一沉,咬牙逼出三字:“你卑鄙!” 的确,虽然不多,但龙澈然确实也中了软筋散,兼之他以前从未中过这类毒粉,首度吃亏,自是少了些抵御力,此刻,只要稍稍运气,就会有种力量瞬间被抽走消散的虚空感。 那曹府管家又是冷冷一笑,刚刚随着他那两声击掌,林中似起了一阵风,然后,龙澈然忽觉脑后被钝器一击,眼前蓦黑,便再没了知觉。 管账的……一定要没事…… 这是晕过去前,龙澈然脑中浮现的最后一句话。 ******************************************************************** 当一切重又恢复平静,林间仿佛再没人息,却有一道雪白的身影忽而旋舞着缓缓飘落,宛若冬之使者,浑身都散发着冰冷的幽光,自水袖间柔顺依垂的白练飘出淡淡幽香,亦是冷冷的,让人浑身沁凉,却不是那种舒适的凉,而是仿佛下一刻,就会被夺去性命般,透心而入的凉。 冬,是沉睡的季节;雪,足以覆灭一切。 “还是……晚了一步……”另一道漆黑的纤细身影瞬如急电,似是刚刚历经奔波,利落地出现在那白影身后。 眼前残局零乱,空气中尚还漂浮着淡淡血腥气,和着身为杀手再熟悉不过的毒雾味道,样样都在向她暗示,这里不久前,出了变故。 那白衣人听到对方叹息,忽而轻缓一笑,嗓音柔润婉转,却比一般女子多了几分沉郁,在此刻听来,愈发让人觉得一阵心寒。 “不晚……影儿妹妹,这不是刚刚好吗?你想知道什么,我都会告诉你,而且是……乐意之至!” 黑衣女子身躯颤了几颤,沉默半晌,终于有些艰涩地开口:“绛雪大人,主子确是重视你的……我们都看在眼里,你又何必要……” “哼!”猛然甩袖,白练厉扫,黑衣女子一闪身跃至上方树梢,险险避过,后面未完的话亦是被迫断了开去。 那白衣人也不恼,只是收转轻纱,动作娴雅地缓缓将其缠绕上自己手腕,“妹妹真是好俊的功夫,每每让我看来,都要忍不住喝彩!” 顿了一顿,又冷笑着补充,“不过……是杀手就该有个杀手的样子,若要操心太多,小心杀人不得反倒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树上人未有回应,只是静静望着远处某个方向。 疏星三点,月入云端。 那苍穹下的高阁深影,洛阳。 叹了口气,树上女子终于缓缓道:“绛雪大人,你这么做,只会让主子为难。” 白衣如霜华,仿佛被那话语带起的清风沾上身,与肌肤相触,有些湿冷,然后是几不可察的一丝轻栗,骨节分明的纤长手指紧紧绞住白练,轻纱舞风。 “你没有资格这么说我……”那声音依旧陈沉,却已然添了凄怆,“说我让台哥为难?那又有谁想过我的为难?你们这些自命清高的人,敢说心里对那个人没有一丝怨恨,真能就这样甘心将他迎回台哥身边?你敢说,你真的甘心吗?” 树上人听着这些咄咄逼人的话语,欲张口反驳,却又只能保持沉默。 那白衣人肩膀已开始剧烈起伏,揪紧的白练与水袖摩擦,低哑沙沙,似在无力呻吟,终于,再也维持不住冷然的态度,那人一飞身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背影看去,苍白得有些刺目。 “就算……不甘心,又能如何?有些事,争取不到,不如放手,让愿望单纯下来,其实更好……” 就像从前,作为一个杀手,存在的唯一目的便是杀人,而今,不过是换了,保护一个人而已。 原来,自己还是习惯那样简单的生活啊!只是,虽然同样简单,今昔今昔,却比从前要幸福太多,安心太多。 公子,你也许永远都不会明白,对风影而言,你究竟意味着什么…… “龙哥……龙哥?” “醒醒!” 声声低唤将龙澈然脑中的瞌睡虫拼命往外赶,眼一眯,十分不满意地想翻个身抱住被子,“本大爷还没睡够哪!师兄……你去跟师父撒个慌,让我休息一天就好,困……”一个“困”字还才发到一半音,便被什么东西勒住喉咙不能出声。 风湘陵在一边好笑地看着龙澈然动作,本来拴着手臂的铁链被他那么一绕,就给绕到脖子上了,他是还以为自己在什么地方睡安稳觉么? “龙哥果然开朗率性,身陷牢狱也能如此泰然自若,真叫本魔君佩服佩服!”这话说得似带三分戏谑,可事实上他并非应付着假意出口,反而,算得上真心话。 像风湘陵这般身世的人,从来就对自己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约束极为严谨,半点不必要的错误也不容许去犯的,哪里能像龙澈然这般,深处敌营还照常呼呼大睡,甚至抱着锁链当枕头? 就像此刻,轻松地笑过之后,风湘陵便又要抓紧时间谋划着下一步该怎么走,揣测人心,审时度势,这一局一子,开了盘便再不能回头。 龙澈然却是被他刚刚那句半真半假的调侃给惊得彻底清醒了,一着急链子纠缠更紧,让龙澈然差点痛呼出声,不过好在憋着一股不肯示弱的劲头,倒没真大叫出来,瞥眼一看风湘陵,在距离自己大约一步开外,同样被套上锁链,双手吊在半空,背靠墙壁。 好在这样看去,衣衫齐整,似乎并没受什么严刑折磨,料也未牵动旧伤,只除了那细白手腕被沉重的铁圈勒得很紧,有些微微泛红。但风湘陵却丝毫不予在意,仍旧低头沉思着什么,更没发现龙澈然正专注打量他。 而龙澈然当然,从这样的角度,也完全未能看清那掩在发丝后的半边侧脸是如何苍白得骇人。 “管账的,曹操究竟跟你有什么深仇大恨,怎么你不惹他他倒要惹你了?” 风湘陵听着他说话,稍稍分了些心思,却也只是摇摇头,淡然道:“官场之上,其实也如江湖,甚至还要来得更复杂些,那些人心险恶,龙哥不懂也罢……本魔君劝你,还是不要再问的好。” 龙澈然闻言,剑眉一挑,似是有些不服了:“嘿!凭什么本大爷不能知道,这天下没什么事难得倒龙澈然大爷我!你倒是说说看啊——” 风湘陵却又是一摇头,连眼都没抬一下,语气不由有些疏离:“龙哥,这是本魔君自己的事,与那红梅幽瓣是完全不能相提并论的,本魔君不想将你牵扯进去。” 龙澈然瞪大眼,完全没料到风湘陵的解释竟是这样,顿时愈发火大,想也未想就要跳起来理论,却不料这一下牵动脖子上绕着的铁链,一阵哗啦啦乱响,然后是终于憋不住几声痛哼,“嗷……这是什么鬼东西!可恶!——咳咳……管账的!你、你竟然敢对本大爷说出这种话来?!你……嘶……你这混蛋!” 狠狠一声怒骂,龙澈然直欲用内力震碎那劳什子铁链,勒得他连说话都乱七八糟不清不楚。可惜那软筋散的药力还在,根本就没办法使上力气。 “好你个曹老贼!竟敢撒野撒到本大爷头上!现在不止管账的,本大爷也跟你卯上了,可恶——!” 龙澈然拼命发泄着心中郁积,憋足劲儿开始与那铁链对战,原本安静的地牢里顿时响起铁链与铁链猛烈的撞击声和龙澈然夸张的抱怨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完全无法集中精力思考,风湘陵略有些哭笑不得地看着身边这人,好在他差不多已想清楚当下情形,只等同样在他算计之内的那两个人前来了。 只是不知,究竟会谁先谁后呢? 脸上微微浮起一丝深沉笑意,风湘陵闭上眼,依靠自己近日来愈发敏锐的听力,果然察觉到,自前方拐角处一条深深的甬道尽头传来一丝极微弱的声响。 而与此相反,正门方向,亦有个人正朝这边走来。 居然,会是同时到达? 本还想,自己现下这种状况,怕是无法多留,但她们既然一起来了,就让那个人看一场好戏,倒也不错。 这样想着,风湘陵心下已有了主意。 “我说往常冷清的牢房怎么这般热闹,原是来了贵客!兰芷茵这厢空手而来,倒有些失敬了,还请风湘陵公子不要见怪才好。” 人未至,声先闻。 长眼微眯,风湘陵敏感地察觉到另一方向过来的那人已经收敛了气息。 娉娉袅袅,娇媚多姿,当那一袭粉色宫装的女子莲步轻移,驻足在风湘陵对面的时候,这阴暗潮湿的地牢仿佛也随之夺目耀眼、熠熠生辉起来。 无论何时出现,这女子端得都是招摇妩媚,艳丽不可方物。 而这厢龙澈然也终于将自己倒霉的脖子从那锁链中解救出来,抬头便正看到兰芷茵推开牢门,款款走近,龙澈然顿时眼前一亮,大声招呼道,“美女姑娘,你来的正好!把那曹老贼叫来,本大爷要亲自教训他!” 兰芷茵眼波一横,脸上娇媚笑意愈发张扬,吐出的话却是冷极,“哼,身为牢中囚居然还能如此自在,让义父久等,你们就都等着掉人头吧!” 龙澈然一听,却是满脸的不以为意,“啧!本大爷命硬得很,岂是你们这等无名小辈拿得去的?至于这管账的……由本大爷罩着,更加不可能有谁动得了!” 兰芷茵柳眉斜挑轻哼一声,扣住兰指捋了捋胸前长发,似是不想再与他多费唇舌,只冷笑道,“方才总管已特地令人专门‘照看’龙澈然公子,劝你乖乖地不要妄动,否则到时候可有苦头吃了!” 说罢一抬手,便立刻有两名卒子应招从门后绕出,“把风湘陵带走!” 龙澈然一听心下大急,忙偏头看向风湘陵,哪知对方居然面不改色,深紫的眸子宛若琉璃,静静溶漾着温润色泽,仔细看去,竟仿佛还流淌出依稀笑纹。 “兰芷茵姑娘不必如此大费周章,本魔君尚还未到需人搀扶的境地。” 兰芷茵身形稍滞,神色古怪地瞟了他一眼,略一沉吟,转而对卒子吩咐,“解了手上镣铐即可,不过……把琴留下。” 风湘陵浅浅一笑,“多谢。” 正要移步,却似突然想到什么,风湘陵重又回头,朝龙澈然轻轻一颔首,仍旧是那般静雅从容,气度温文。 原本紧张焦躁的情绪,就因着这淡淡的一瞥,蓦然便舒缓了不少。 兰芷茵看着他那温柔笑意,顿时心内有些发酸,不知该用什么表情面对他,亦只能微侧过身,似是轻叹道:“随我来吧。” “管账的!不行!本大爷要跟你一起去!”龙澈然见风湘陵背过身,方才猛然回神,终于意识到事态严重性,再不敢嘻嘻哈哈胡言乱语。 风湘陵却是头也不回,“龙哥不必担心,他们尚且奈何不了本魔君。” “可是……你……” 顿住语气,咬咬牙,龙澈然大声吼道,“管账的——!你要说话算话,别忘了你还欠着本大爷的酒,还有,那场架还没决出胜负来!” 风湘陵不知心头是感动多些还是好笑多些,怎么听龙澈然说话,仿佛自己此去就是不复返了一般,“龙哥放心。” 说完这四字,风湘陵便不再多言,向门口等着他的兰芷茵走去。